“还好。”
季超凑过来问:“像什么?”
李琊身子前倾,越过叶钊胸膛前,对他说:“老秦的前妻。”
叶钊咳嗽一声,两个小孩纷纷坐了回去,她的头发扫过他的下巴,轻飘飘地,而后嗅到洗发香波的味道,同上次闻到的一样。他点燃了烟。
李琊也拿出自己的烟盒,点燃一支,问女人,“抽么?”
“我不抽烟。”女人拭去眼角零星的泪水,“现在清醒多了,还好碰到你们。”
他们说起近况,大多时候是孟芝骅在倾诉。她同前夫相亲认识,一年前离了婚,小孩三岁,法院判给她抚养。
“……他根本不管孩子,离了没多久就谈了女朋友。今天幺儿过生,我工作走不开,晚上和领导吃饭,刚把领导送走。”孟芝骅朝游船扬了扬下巴,“我让他带幺儿去游乐园,前几天说好的,今天临时又说没空。”
秦山听得心头五味陈杂,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同境遇,一个结局。他喝了口酒,说:“我也离了,最庆幸的就是没有小孩。”
“我妈逼我结的婚,现在还怪我,为什么要离婚。过不下去,未必拖一辈子?一个人也好,就是小孩受苦。”孟芝骅长叹了一口气,“有下辈子的话,还是不要做女人。”
人到中年,难免有大堆心酸往事要讲。李琊听得百无聊赖,盘里余下些残渣,挑拣出调味用的豌豆,堆在盘角。叶钊见了,学着她挑拣豌豆。两人对视一眼,笑笑不语,夹菜的速度却都变快了。
季超本来在和对面两人辩论“是女人辛苦还是男人不容易”,听见李琊悠悠地说“不做人最好”,朝她看去,发现两个盘子里的堆砌豌豆小丘,笑道:“你们太无聊了。”
“有来生之类的做块石头最好。”李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转而用筷子敲了敲旁人的筷子,抬眉说,“我赢了。”
烧烤摊白得幽蓝的吊灯光线、大桥上的红色灯带、对岸楼宇金黄的景观照明,无数的光团住这黯淡的方寸之地。她看着他含笑
的眼眸,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不断地下沉。
“你赢了。”他说。
沉到深百米的江底,沉到地心,沉到太阳系外,漂浮在浩瀚宇宙里,他一句话就唤醒了她,回到现实。
她错开视线,又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发不出音。
叶钊看向秦山,“都吃得差不多了,走吗?”
“走吧。”秦山起身,问孟芝骅,“你怎么走?”不等她回答,又说,“我送你。”
“拜托……现在要查酒驾了,你喝了不少。”李琊背对叶钊,反勾着手将围巾递给他。
“那这样,大钊,你送送她?”
孟芝骅摆手,“不用,我就住这后面,叫个车就回去了。”说着一个趔趄,险些摔跤。
秦山扶稳她便松了手,“没事,他顺路。大钊?”
叶钊把围巾搭在李琊脖颈上,“行。”
李琊摸了摸后颈,犹疑地看他。
“冷,戴着吧。”他说着走到她身侧,将垂下来的围巾在她脖子上随意绕了一圈。
孟芝骅看了看他们,对秦山轻声说:“这是叶钊的妹妹?”
李琊还未仔细体会脖颈上的温度,捕捉到这句话,扬笑说:“她说我是你妹妹,叶叔叔?”
叶钊低笑,随她玩笑道:“嗯,我侄女。”
孟芝骅信以为真,打趣道:“侄女也这么乖,你们家基因不得了。”[4]
秦山听了也笑,大步走到雨棚前,“老板娘,结账。”
孟芝骅跟在他身后,“你们俩高中就在一起玩,现在还一起玩。”
“可不是……十几年,一晃就老了。不过你还是没变。”秦山一面付钱,一面佯装仔细打量她,“噢,变了,更漂亮更有气质了。”
孟芝骅笑说:“你真是没变。”
秦山挑起眉梢,“不变应万变。”
杨嫂看见叶钊从旁走过,并未招呼,只是找零给秦山,客气地说:“下回再来。”
斜坡上一路都停着车,走到银色别克所在的位置,秦山把车钥匙丢给叶钊,“我有点困了,打车回去。”
季超说:“我也打车,山茶,你跟我一起?”
李琊犹豫片刻,应下来,回头朝叶钊道别。
他挥了挥手,坐上驾驶座,待孟芝骅上车,将车驶了出去。后视镜里的女孩慢慢地变小。
孟芝骅看着他,感慨道:“真的好多年没见了。”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后视镜里的女孩还未消失。
“叶钊!”脆生生地叫喊从传来,他踩下刹车。
李琊跑上来,手撑在车门上,喘着气说:“我要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4]乖:重庆方言,一指人长得漂亮,二指人或物外表可爱,三与普通话用法一致。
第十五章
车前灯将水泥马路照得透亮,叶钊双手掌着方向盘,看着车窗外的女孩。
李琊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来,“季超去找他女朋友,不顺路。”手搭上驾驶座椅背,“所以啰,你送我回家。”
他将将松懈下来,耳后触及她说话时喷薄的热气,微微偏了偏头,“先送她。”
“好啊。”李琊察觉到副驾上的人在打量自己,拖长每个字的尾音说,“叶叔叔——”
她的手指像弹琴键似的敲打椅背,指腹若有似无地碰到他的肩膀。他清咳一声,“作甚么?你好好坐着。”
她同他唱反调,干脆枕在椅背上,“我是好好坐着啊。怎么到你这儿,我路也不会走,坐也不会坐了。”
孟芝骅笑着说:“有点儿狡哦。”[5]
叶钊略带调侃地说:“妹妹崽就这样。”
*
不一会儿,别克驶入一片寻不见几盏路灯的旧街区。孟芝骅下了车,醉意还未褪去,踩着高跟鞋走不平稳。叶钊也下了车,送她到楼道口,站着说了会儿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笑了笑,两人一起走进了楼里。
透过车窗,李琊看着黑峻峻的巷道里的两道人影,没由来地烦躁。索性推门下车,两步并作一步走了过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她站在台阶下,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听见开门的声音……仿佛过了好久,脚步声逐渐接近。
叶钊转角走下台阶,望见她,有一分诧异,“外面冷,怎么不在车上等。”
她拢了拢格子围巾,弯起嘴角,“不冷。”
一路上,李琊一反常态地安静,叶钊觉得奇怪,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只是摇头。
车开到花市入口,她才出声道:“就在这儿下,免得上去还要调头。”其实都是借口,她恨不得给他添麻烦,多待一会儿,一小会儿也好,可她更不想让小姑察觉。
“没事。”他说,却见她作势要开门,于是停了车。
她下了车,转身敲车窗,“电话号码。”
他摇下车窗,“什么?”
“下次老秦有事儿我可以直接找你。”
“你小姑有。”
“到底给不给?”
拿到号码,李琊欣然回到茶楼,李铃兰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她一阵风似的从旁而过,围巾飘在身后。
“围巾哪儿来的?”
“新买的!”她说着蹬蹬蹬跑上楼。
李铃兰蹙眉,自言自语道:“不是不喜欢格子吗……”
关上阁楼的门,李琊如被裹在真空袋里,软绵绵地跌倒在床上,攥着围巾,欣喜又酸涩。
她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
春夜,窗台上的白色山茶花,悄然盛开。
*
叶钊放下钥匙,走到窗边,呢喃自语,“还以为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抽了一支烟,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继续写未完成的稿件。上次那篇爱情故事交稿,编辑说:“对,就是要写能让年轻人共鸣的,我们是青年杂志,你原来写那些严肃的题材没人爱看。以后就这么写。”
十九岁的叶钊看到会是什么心情?他不知道,二十九的叶钊再不会为一个字符的删改同编辑争吵,只会顺应编辑的意思,写更多类似的故事。
“……我们在熄了火的车里几乎搂作一团,我说——”她要说什么?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我说:‘无聊。’”叶钊写出这句对白,扯着嘴角轻笑一下,按下删除键。
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个讲“无聊”的女孩,那个明亮眼眸的女孩,她总是笑着,有充沛的活力,仿佛世上藏有大把乐趣等她去寻觅。二十来岁的女孩都像她那样吗?他回忆自己的二十来岁,如透过发霉的玻璃去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