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站在菱花窗下,听到厅堂里面,林如江如诉如泣的声音,略有些动容之余,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四弟的人情练达之功。他原本还想着,一会儿,在这厅堂之中,找个机会,让四弟求一求这些族老们,没想到,他自己,倒是很会把握时机。
也省得,这些族老们真以为,他得了北街那边什么好处,连那边谋害自己子嗣的仇都能带过不提。他只是不想牵连无辜,林家几代子嗣都不旺,如今与他血脉最近的也就只有北街,虽然素来与自己并不亲厚,但老四并不是那等奸诈之辈,且那些侄儿们个个年纪都还小,未来难以预料。
而他,如今年届四十,也只得了一个姐儿一个哥儿,若能与北街那边结些善缘,将来两个长大了,那边也能帮衬一二。
说到底,还是子嗣单薄,遇事之后便难免会朝委屈了自己,不肯委屈了子女上考虑。
话说回来,若说今日,他膝下也有三五个儿子,他可还会想这么多?
林如海心如刀绞,却不肯在这上头多思量片刻,多虑伤身,而他稚子幼女均未成年,眼看族中如此,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必定是孤儿寡母受尽欺凌。
便听到族中一个族叔冷冷地对林如江道,“若依你如此,以后族中人行事可还有个避忌?既是一父所出的兄弟,都未曾为你们打算,我们这些旁支,又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第29章 休掉
林如海走进厅堂时,林如江跪在厅中,低垂着头,耷拉着肩,膝前一泅水,在打磨得光亮的地砖上,折射出一线光芒,叫人无法忽视。
林如海只得一撂袍摆,对着族老们跪了下来,拱手道,“海一脉,受族中妇人毒害,如今年近半百,膝下子嗣荒凉。夜半辗转思之,愧对祖宗先人,恨不能一死,以赎身之罪。如今,族中叔伯爷爷们肯为海主持公道,海铭感于心!”
其中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亲手将林如海扶起来,“海哥儿这话,还像句话,早上你说不肯将北街那一房逐出族外,我就觉得不妥。我林氏中人,当是忠孝节义之辈,岂能容奸佞歹毒之徒?”
林如海一来心中着实是恨,二来也是悔,滴下泪来,顿时,神形也憔悴不已,“三叔祖,顺天府那边已经给侄孙传递信来,周氏那毒妇已经招了,这件事是北街老太太邱氏指使她做下的,为的是林氏宗谱和祭产,还有,若侄孙这一脉绝了,诸多产业也只能留在族里”
林如海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呜咽起来。林如江则呆愣在了地上,厅堂之中的诸多老者已是或气,或怒,或骂,如同一滴水入了油锅,三个女人同台一场戏。
“绝不能放过这个毒妇!当年我就说了,邱氏不能进我林家的门,偏那蠢妇不知怎么地就说服了老侯爷,说什么老大袭了爵位,又娶了高门贵女,都是一父所出,也不能太委屈了这庶出的一个。”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若非当时当事的人,绝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连林如海也是头一次听说,算起来应当是林懋老侯爷那时候的事。
“不过是南安郡王府庶出的,以为会沾多大的光,现在好了,几把我林氏一脉害惨了。”
“我听说,今日庞贵妃家里的都没让小庞氏进门,还让家里的仆妇当面啐她,有这样的妯娌回来玷污门楣,说了极难听的话,这样的恶毒妇人,自然不能留在家里了。”
眼看着义愤填膺,这些族老们年纪虽大,骂起人来,气力却不小。眼看着骂到半夜都未必能停歇下来,林如海只好擦了一把泪,“各位叔伯爷爷,这也是海的想法,谁造下的孽,谁受惩罚,没得因两个毒妇,坏了我林氏的根基,若是将北街一房全部出族,落在外人的眼里,还以为是我林氏的人做错了什么。”
此时,已经无人再觉得林如海是为了北街在说话了,他一句话,落在了这些族老们的心上。让外人说是邱氏和庞氏作恶,自然是比说是林氏人作恶要好得多。
林如江惊得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林如海,他出于声名考虑,此时都应当为自己的嫡母求一下情,但看到林如海一双眼睛,他咽了咽口水,低下了头,宁愿背负对嫡母不孝的恶名也不愿做这伪君子。
“海哥儿的话对,都是邱氏和庞氏那两个毒妇做下的,这两人不能等过夜,今晚就该将之休掉!”
离天黑还早,林如海也担心夜长梦多,连忙让下人准备了笔墨,由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亲笔写下了两封休书,吹干墨,折好,又吩咐林如海备好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街去了。
黛玉原本偷偷地在窗下看,此时,已是格外好奇,连忙噔噔噔地跑回了上房,缠着贾氏,“娘亲,这件事事关重大,咱们应当亲自去盯着。”
贾氏不由得莞尔,知道女儿是想去瞧个热闹,她其实也想去,毕竟这些年是被邱氏那老虔婆害得不惨。小周氏被抓了之后,她便怀疑这事儿与邱氏必定是脱不了干系,她原以为那二人婆媳情深,周氏好歹也会为邱氏扛上一两天的,谁能想到,半天都没扛过去呢。
“娇娇说得对,确实该去盯着,不过眼见得天也晚了,娘亲去就是,娇娇留在家里,早点歇息!”
黛玉的一张小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待看清楚娘亲眼里戏谑的神情,她连忙猫儿一样地凑过去蹭蹭,“哪能让娘亲一个人独自出门呢,爹爹不在,自然是该娇娇护着才是!”
“哎呦,你瞧这张小嘴,怎地变得这么乖了?”贾氏打趣道。
专管出门的是陶八财家的,忙命套好了车,又点了几个护院跟着,一干媳妇丫鬟护着母女二人出门上车,马车辘辘地朝着绕过坊头,朝着北街行去。
又是走在上次停车的那个地方,马车再次停了下来。黛玉打起马车帘子,便看到一个小人儿坐在一匹矮马上,要不是这一次他穿的衣服不太一样,黛玉真以为是上次那一幕还没过去呢。
“这么晚了,怎么反还出了门了?”云臻打马过来,朝里头贾氏矜持地点了点头,便问黛玉。
“族里这件天有事,爹爹去北街那边去了,我陪娘亲也过去瞧瞧!”
这一次跟云臻出宫的是严铎,极有眼力劲儿,知道黛玉年纪虽小,然鬼精鬼精的,一开口没说出事情的真相来,便是不打算告诉云臻林家发生的事了。他便连忙凑过来,低声跟云臻说了个大概,“那边这会子闹着呢!”
“我们也去看看!”说着,云臻竟是先行过去。
黛玉扭头看向贾氏,贾氏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北街这边的确是乱成了一锅粥,大门大敞八开,邱氏正跨坐在门槛之上,披头散发,哭天价地骂道,“没良心的杂种们,老娘为你林家生儿育女,劳心劳力一辈子,竟是落了个这样的好!大家伙瞧瞧啊,林家就是这么对待媳妇子的,你们林家以后还想不想再结亲了?谁家敢把女儿往你们家嫁啊?”
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均是朝这屋里指指点点。林家的族老们原是想到休了邱氏不易,毕竟是养出了两个有官身的儿子,怕她儿子们不答应,哪里想到,这泼妇耍泼的本事通天彻地,一下子就被将住了。
“林海,你这个杀千刀的,自己养不出儿子来,就怀疑起这个,怀疑起那个,有着功夫,怎地不回去多人几个,到陷害起老娘来了!”
贾氏在车里坐着,连忙将黛玉的耳朵捂住,待邱氏骂完了,她才忍着气,将林奶娘叫上来,“陪着姑娘,我下去瞧瞧!”
她正踏下了车,耳边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扬起来,“这是哪里来的泼妇?这不是北街林家吗?这门口怎地有个疯婆子?”
第30章 栗子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出众,以至于,一发声,邱氏便止住了声音,抬眼朝这边看过来,便见一锦衣孩童坐在一匹长鬃飞扬,体格健硕匀称的矮马上,腰间一根明黄色的腰带标识着他的身份,顿时,邱氏一个翻身从门槛上下来,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如筛糠一般。
自云臻说要来瞧热闹,严铎便知道自家小主子的心思,凑热闹是假,帮车里那小姑娘壮声威是真。
特别是,一来,便听到这老泼妇满嘴里都是胡言乱语,不堪入耳,便这事与那小姑娘无关,为脏了主子的耳朵,严铎都是要出口拦一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