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阿弥进宫来见我了。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还是十年？
外男进宫不容易，也只有在皇帝面前得脸面，能说得上话的妃子才能求来的恩遇。
所以父亲，哥哥弟弟常常都是托着母亲和妻子来看望我，他们不会轻易进宫。而阿弥又是国之重臣，我是后宫宠妃，更是不好见面。
以至于这些年阿弥虽在京城我们却未见过一面。
阿弥写信来说想见我，我这才在皇帝面前求来了恩赐。他应该不是我记忆力中的少年郎了，不是那个在书院里苦读的孩子了。
我也不是那个年少的姑娘家了，而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深宫里的妇人了。
“微臣，叩见娘娘。”
第18章
“你这是做什么？阿弥，莫不是跟阿姐生疏了？”我双眼含泪，起身赶紧扶起他。
“长大了，再不是粘着阿姐的小阿弥了。”
阿弥稚嫩清秀的容颜已经布满风霜的痕迹，留起了长须，甚至瞧着比大哥还要苍老。瘦弱的身板却已经变得挺拔，修长而结实。
那个白净温润的小少年，已经在我没有参与的岁月里悄然改变。
他从无能为力的弱书生，到了如今影响天下文人的名臣，还娶了出身将门的妻子，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阿姐……我对不住你。”
阿弥没有顺着我的手起身，他依然稳稳地躬身拜我。
我扶着他手臂的手顿住。继而抓紧他：“阿弥在说什么，阿姐怎么听不懂？”
我眼中的泪落下来，嘴角却扬起了虚伪的笑容。
他缓缓起身，抬头看我。
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又收回：“阿姐，别这么笑，以前你见最讨厌的凌家三姑娘，就是这样笑的。”
闻言，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
凌家三姑娘也是嫡女，心气傲，最爱和我别苗头，那时我每次无论心情多糟糕，见她都是笑着精神抖擞的，绝不认输。
阿弥还笑我幼稚，说我这个时候最是丑陋。
我收起笑，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你个混账东西！你今天进宫来就是来气我的？”
“小弟今日进宫，只为求阿姐一件事。”说完，他跪了下来。
“我今日跪阿姐，不是逼阿姐，是……我愧对阿姐在赎罪。”
我默然，叫云蕊云珠这些心腹也一并出去了，只让他们在门外守着。
留了小顺子一个人在屋里。
“自小五出生，阿姐欢喜的很，视若珍宝。就像我疼爱两个孩儿一样。随着小五长大，日渐受到陛下宠爱，父亲和大哥都暗中动了夺嫡的心思。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胡家身边，甚至是我……也因着这是阿姐的孩子而隐隐约约偏向于他。可如今……我看着胡家门下越来越多的官员，小弟胆战心惊啊！”他低声吼了出来。
我惊得后退了两步。
“阿姐不是不知道家里的心思吧。”他看着我。
那双眼睛满含风霜却又充满力量，仿佛洞悉人心。
“前些日子，晋安王又被陛下贬斥。父亲和大哥在府上喜笑颜开，连着母亲与大嫂也不免高兴起来。昨儿的春日宴上，察觉到我胡家气焰的绝不止如意(其妻）一人，京城上上下下都睁眼看着呢。”
他握紧拳头：“若非如意同我说起，我竟不知已经到了这地步。阿姐，你看你这一身素净的衣裳，你明明最喜欢的明丽的颜色，如今这样素雅的打扮不也是为了我，为了家里吗？可这样远远不够。”
“阿姐，我，我……已决定支持晋安王夺嫡。”他不仅没有低头，反而直直地看着我。
他已经是整个胡家的领头羊，即使是父亲与大哥在这样的大事上也只能听他的。他的选择，就是整个胡家的选择。
“如今胡家的繁荣不过是无根之木，轻轻一推就会倒。假使真与晋安王对上，那就是腥风血雨一片！娘娘是在逼着王爷对弟弟下毒手，推着胡家走向灭亡啊！”
“晋安王是陛下现在最年长的皇子，而陛下已然年迈，时常伤病缠身。即使最近陛下时有贬斥，但是这么多年的宠爱不是假的。他身份虽不及四皇子尊贵，但是庄妃娘娘家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尚书家势力远非我胡家能比。况且，晋安王素有贤名，仁义有信，孝悌有德，将成为一代明君啊！只有他登基为帝，才能实现权力的平稳交接，才能争取避免朝廷的动荡。”
“阿姐，我不想用天下大义来逼您。阿姐，从小你就最疼我，小弟卑鄙，只能求您为了我，为了整个胡家的盛衰，放弃五皇子夺嫡。他日，新皇登基。我愿用我的从龙之功，用我的一切换五皇子一世安乐！”
我早已泣不成声。原来一切，我都知道，却都没有阻止。甚至，差点让我的两个孩子自相残杀，让整个家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第19章
“阿姐，是小弟对不住你。你为了家里进宫，膝下只有小五一个皇子，可我却……但是，即使阿姐你不原谅我……”
“我原谅你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阿姐。”他愣住。
毕竟几十年未见啊。
他带着一身风雨打磨的沧桑而来，头发竟可见斑白，黑瘦精悍，双眼却炯炯有神；而我虽着素雅的衣裳，用的却依旧是天下最好的云绸，戴着华贵的珠簪，容颜娇丽如二八少女，宫殿辉煌，美人金屋，珠光宝气。
我们到底不是最初的样子，他能保证自己不忘初心，却不敢确定我也还是当初那个阿姐。更何况，他心里有了天下，有了他的政治理想。
而这深宫太能改变一个人，荣华富贵，生死之间。
我作为一个养育着受宠皇子的妃嫔，太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似乎触手可及，娘家却要站队别的皇子。
换做哪一个人都要不甘心吧。
可我不是啊，老三……虽然嘴上怎么也不认，但在心里他从来都是我的孩子。
他会说话的那一天我想了整整一天他叫我娘的样子，他会走路的那一天我偷偷给他做了双鞋，虽然没有送出去。他小时候生病那一次，庄妃日夜陪护，我也一天天的心不在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太后那个位子，真的很迷人啊。
我初进宫时，那是我只能在宫宴后方远远仰望着的人。
她的一句喜欢，可以把三皇子送上高位，成为皇帝喜爱的幼子。
她的一句呵斥，可以把珍妃降为嫔妾，失去帝宠。
“别说了，我当初进宫不就是为了，为了家里吗？我福薄，做不了皇帝的母亲。小五也无心那个位子，我只盼着他快活一世就好。你这个做舅舅的，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你。去看看吧。”
我闭上双眼，吩咐小顺子把小五带来。
“儿臣见过母妃，见过舅舅。”
小五刚从马场回来，痛快淋漓地跑了一场马，还兴奋得很，又大又圆的眼睛放着光。见了从未谋面的长辈，也不拘谨。
“母妃，这就是我小舅舅吧。舅舅，小五常听母妃说起您，说您小时候就聪慧过人，读书也读得极好，不像我文不成武不就的，母妃常嫌弃我是个愚笨的。”他笑嘻嘻地说道。
自然而又活泼，也不害臊，调侃起自己来也熟稔着。
“母妃还说，让我多跟您请教学习，不求像您一样闻名天下，好歹也得是知晓天下事的明白人。”
他言语间透露着与我的亲昵。他向来都是如此贴心的，活泼，开朗，但又心思细腻。他知道我心心念念着阿弥，故而也爱屋及乌。
他是皇子，他明白礼贤下士，但是仅此而已。他的骨子里带着皇家和少年人所独有的骄傲。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长辈，难有多少亲近之心，即使阿弥是名臣，但在皇家人眼里也不过如此，毕竟江山都是他们家的。
至少是在无所求的皇家人眼里，想要争夺那个位子的人总是热衷于拉拢一切了可以为他所用的力量的。
可这些生疏，傲慢，他都没表现出来。
他表现的像个一般的晚辈，对长辈的亲近，尊敬之心流露于言语间，没有半点轻慢。我稍稍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即使有我护着他，但在这深宫中，他也已然是娴熟控制自我的老手。所幸，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快活的，都是可以率性而为的。他不用像阿弥，像我大哥一样从小清晨到日落的读书，肩负家族大任。他可以逍遥快活，这足以使我这个老母亲感到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