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既明看着依然认真的眼神,竟无法说出否定的话来。这套对于她而言渐趋成熟的价值观是她至今所学所感的总结,怎么可能轻易推翻。
他沉吟,“下围棋有很多定式,但天底下绝对不会有两盘相同的棋。哪怕棋盘的两侧是两个相同的人,不同时间,不同心境下一定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同一首曲,当它诞生之后,就不再完全属于作曲家本人,而是永恒存在的独立个体。它会被不同的演奏者在不同状况下演奏,赋予全新的含义。演奏家不是刻录机,精准之于完全可以加入自己的理解,所以才会有不同演奏家的版本。”
依然的声音只是较以往大了几分贝,语气多了质询,“我熟读的《贝多芬传》,曲谱上的每一个标记,这些都是前人不断推敲总结出来的最完美的诠释方式,是一代代演奏者们智慧的结晶,所有的版本都以接近作者初衷为目的,而不是妄加解读。”
“别激动,你所学的这一套肯定都没错。我仅表达自己的看法,不是为了辩出一个结果。如果光靠你谱子上的那些记号就能解决问题,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秦既明看着有点炸毛的小狮子,笑意深深,“来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秦既明邀请依然在窗边坐下,“从这儿往下看。”
秦既明给自己倒上了酒,轻抿一口。
依然顺着窗口往下看,他们这个位置,能将整个一楼尽收眼底。每个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情绪相通。
这里人声鼎沸,众生万象。有的人在疯狂地跳舞,有的人在一杯杯不停地喝着,有的人在谈笑风生。不论喜怒哀乐,所有人都真切地把情绪写在了脸上,发泄了出来,仿佛一群被梅菲斯特迷惑了心智的年轻人聚众狂欢。
依然往下看了很久,她看呆了,原来这种疯狂的场景真的真实存在,“我一直以为只会在诸如《沉沦》这样的艺术作品里才会出现。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艺术源于生活,他们在此间酒吧里释放了多少情绪,在酒吧外,就承受着比这大数倍的压力。”
“什么压力?”
“比如自己钻研了很久的学术成果被盗了。比如商业机密被泄漏了。比如棋错一招,满盘皆输。比如自己辛辛苦苦努力了很久的作品,被人几句话轻易否定了。”
啊,十六岁的依然才恍悟,原来那种出离得愤怒、委屈、不甘,那种怀疑自己、怀疑世界、怀疑一切的状态,叫压力。
“那你呢?你也有压力吗?”
“是人当然都会有压力,压力也并不完全是坏事,适度的压力是进步的动力,但大多数人的压力都过了度。”
Sam也曾在她演出前说过类似的话,“紧张和兴奋其实是同一种情绪,单看你怎么驾驭它。”
秦既明自顾自喝着,“依然,你受到的教育和成长的环境告诉你,要内敛、要克制、要理性。可是连你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此藏了多少的情绪,你发泄过吗?像他们一样醉过吗?疯过吗?你甚至不曾大声哭过、大声笑过、大声质询过、愤怒地生气过吧。”
“你所谓的这些都是人类的原始野性,所谓教养就是克制这些粗浅的欲望。正如人懂得穿衣服是为了遮羞一样。”
“可是人也有享受裸睡的权利。贝多芬还砸过琴撕过谱呢。教养,不是要你时时压抑人类的天性,你很多时候都用力过度了。”
这个诡辩家有点厉害,依然一时反驳不了。
秦既明见依然语塞,将思考空间留给了她。学习都是从模仿开始。想学会宣泄情绪,就必须先看到正常人类失态、失控、甚至崩溃、暴躁的模样。
有多少现代人独自在夜里默不作声地崩溃,不如到酒吧宣泄出来,不醉不归。
这里无疑是最快的课堂。
第27章 放肆与克制(2)
楼下的音乐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欢呼声和口哨声,依然看向舞台中央,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生,穿着黑色皮衣,短裤上挂满了流苏,浓重的烟熏妆就算她在二楼也能看到,此时的欢呼声显然是送给她的。
在依然的认知里,殿堂级的钢琴家出场也不过是礼貌性鼓掌。再好的表演结束,有的也不过是经久不衰的掌声、喝彩与鲜花。
这里,没有端庄,没有礼仪,通过最直接的方式表达最浓烈的喜欢。
野蛮、热情、奔放,比文然更甚。
乐队正在调音阶段,主唱似是感受到了视线,往二楼的包厢方向看,秦既明举起酒杯向她示意,她回以一个热情的飞吻,并向二楼的方向比了个心,大胆地举动引起了底下的一阵骚动。
依然望向秦既明,“你们认识?” 问句,结果不言而喻。
“你应该换一种问法。”秦既明看着依然,认真说道,“你可以直接问我们是什么关系,这才是你真正想听到的答案,你也有这样的权利。”
依然抿唇不语。
“是不是觉得这样太情绪化?所以习惯性地套上一层筛网把情绪过滤掉。回忆下,你可是从不屑加工自己动机的人。进学生会,就是为了钢琴室和部长的关照。征选会,就是为了赢,就是为了让那师姐难堪。这点你可以学学文然,他从不掩藏情绪,喜怒爱恨全写在脸上,他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直抒胸臆。”
依然再次觉得他诡辩地非常有道理,“看人的功夫也是下围棋得到的吗?”
“性格影响棋风,当你足够了解对手,他会怎么下你多半能猜到一二。” 秦既明不谦虚地应承下了这样的夸奖。
“那你和我下了两次觉得我是什么棋风?”
“很有自己的节奏,有明确的意图,不会轻易受局势影响。不过,” 秦既明顿了顿,眼睛里闪着晦明的光,“你遇战便战,从不退让,相当强势,围棋里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审时度势,有时候战不过也是可以先逃的。”
“逃?逃就意味着输了。宁可站着输,也不逃了赢。” 依然可不管围棋那套输赢之道,“你与台下的女生什么关系?”
“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勉强可以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青梅竹马?” 依然下意识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别看她穿着打扮很成熟,其实还比你小几个月,院子里的老幺又是姑娘,大家都当妹妹宠,所以心理年龄就更小了,至今还幻想着自己是迪士尼画笔下的公主。这里是陆靖宇的酒吧,她才敢来胡闹的。” 秦既明不想身边坐的女生误会,“你不一样,我从没把你当妹妹看,而是平等对话的关系。”
看着舞台中央的小女孩激烈的唱跳,台风稳健,唱到高潮甚至脱下了外套,只剩极短的吊带短袖,有力地撑着麦架尽情嘶吼,依然真看不出来她也16岁。
“她喜欢你?” 实在太□□了,唱跳的姑娘炽热的目光全程看向她们这边,肢体性感狂热地扭动着,媚眼跟不要钱似的乱抛,想忽略都难。
“原来你感觉得到什么叫喜欢啊。” 秦既明揶揄着,“放心,我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担心。” 何来放心的说法,依然内心翻滚着未明的情绪。她静静看着台下,所有的人跟疯了一样地陪着台上的女生破音疯跳,而她经历的演出呢?
依然又端起桌上的酒杯浅酌一口,告诉自己,她不在意的。
关山月唱完一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二楼,她好久没见到既明哥了。一推开隔间先看见了坐在秦既明身边的白裙女生,清汤寡水的穿着在校园很常见,在夜店性质的闹吧显得格格不入。
看到归看到了,她并不准备理睬,“既明哥,你好久没来酒吧了,最近很忙吗?”
秦既明只是教育后生的口吻,淡淡道,“小七,没礼貌。”
关山月这才对着坐在秦既明身边的依然招呼,“不好意思啊,小姐姐你好,我叫关山月,在我们院子里排老七,都叫我关小七,你怎么称呼。”
“依然。”
这个叫关山月的女生从穿着妆容都浮夸地张扬,浓重的烟熏妆,重到下垂的假睫毛,紫色的唇上覆了层蓝紫色的亮片,满头的脏辫。
“啥?”关山月没反应过来。
“我叫依然,” 依然一如往常的淡漠,“你的姓很少见。”
“那是,我们关姓可是满族大八姓,家中族谱有厚厚一本呢。” 说到自己家族,关山月的十分骄傲,“既明哥,我刚刚表演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