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大立在一旁,他额上的伤口还未结疤,领口处的血早已经干涸成红褐色。李小三原本就伤痕累累的面上又添了几道伤疤。王郎躺在床上,面上肿胀,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断了一条腿,血淋淋的肉中露出了一小截白色的骨头。
春和捂住自己的嘴。
去请大夫的六子顺路叫来了夏桔与冬儿。夏桔平日与王郎情谊最深,看见这一幕红着眼,竟是坐在床边低声抽噎起来。王郎奋力抬手,有气无力地搭在夏桔肩上。
“男人,莫哭。”
春和没见到盼盼,所有人都未提到盼盼。
也不同春和说话,纪初霖将自己关进了睡房,一整夜都不出门。
李老大让春和别去打搅他。
春和便安心陪着王郎,六子请来了汴京最好的大夫,大夫说性命无虞,但腿是保不住了。
“可他喜欢跳舞啊!”夏桔的声音微微打着颤。
次日王郎好了些,纪初霖依旧不肯出门。
王郎说自己无事,毁容也罢,断腿也罢,终究不过是孤身一人度过剩下的岁月。
自然无所谓面容如何,腿如何。
他知晓纪初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
“纪公子为人良善,终究见不得那些场面。”
他说起纪初霖,说知晓盼盼与鹿归林的事情后纪初霖便让自己陪着盼盼。纪初霖说说盼盼那种身份的女子掺和进这种权利斗争很容易受到伤害。
王郎说其实盼盼很早就知道他是男子,也听王郎见了绿林女子的故事。两个受过情伤的人互相怜惜。
除了怜惜,没有任何别的情愫。
王郎说盼盼什么都知道。
盼盼一直知道鹿归林在骗她,一直在利用她,她心里分外明白。
可她无所谓,情到了深处,既无所畏惧,又低入尘埃。
就像一支被践踏入泥浆中的小花,即便腐烂、溃败,也永远仰头看着太阳。
鹿归林就是光,是她的向往。
即便那光不过是轻轻扫过小花娇柔的花瓣,没有留下一丝温暖,小小的花也会觉得分外幸福。
盼盼曾对王郎说,她娘亲是妓.女,所以她也必须女承母业做妓.女。
她十一岁就开始接客,数次险些丧命在床榻上。也夺走不少人的性命。
她记不得自己睡过多少个男人,也记不得自己害死了多少士子。
她说眼下的一切都是报应。
她第一次动心是遇见慕容弈。那个时候慕容弈说自己叫二牛,是他娘亲寻来帮忙的。
盼盼喜欢他。
因为他不像过去帮她娘亲的那些男人,帮忙的代价是和她睡觉。
她喜欢他。
可慕容弈却带着禁军将她全家抓进了开封府。
她爹娘都被斩首,而她凭着一张美丽的脸获得了偶尔来开封府巡视的景王的喜欢——如果不跟景王,她就得跟王显。
对她来说却是无所谓,不过是又一个男人。
她只是记住了慕容弈。
还有春和,还有纪初霖。
她要报复。
第二次动心是鹿归林,盼盼从未说过两人是如何遇见的。可遇见他后,她懂了何为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听他的,勾引陆隐的娘子朱夫人与前夫的儿子。
她听他的,勾引郡王。
鹿归林也帮她对付了慕容弈。
盼盼本打算收拾掉慕容弈后就收拾掉春和和纪初霖。却不想凭空冒出个杨梦笛搅扰了计划。
到后来盼盼才明白,鹿归林所谓的帮她报仇不过是想要把春和揽入手心。
再多的情深意切,也比不过青梅竹马。
但盼盼依旧无所谓。
那朵小小的话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阳光。
鹿归林曾写过一首四言诗给盼盼。
诗写在一张丝绢上。所谓的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春和接过丝绢,上面写的却是——
君曰欠妾,三月温阳。
料峭寒时,遥隔相望。
香指温软,美眸幽转。
云海漫漫,自此兹远。
君为骄阳,万物礼赞。
君若有心,妾复何盼!
妾意卑微,妾亦如铁!
遥视君影,光华璀璨。
思君不现,徒留牵绊;
恋埋于心,情现于眼。
瑟瑟秋风,袅袅舞一?
雪没冰凝,命葬情延。
“鹿归林说这首诗是写给盼盼的。小人却只觉像是鹿归林的自吹自擂。一生得一心已是天大的福气。”
“不……不是……”春和的声音很轻,微微发着抖。纪初霖总说鹿归林变了,她却总对自己说归林是不会变的。
原来,鹿归林的确变了。
这首诗,春和在闻家村的时候就听小梅念过。当年的那个小小的鹿归林曾悄悄告诉她,这首诗歌是她娘亲写给他亲爹的
——
即是当年的香月写给现在的陆隐、当年的周小九的。
才子鹿归林,甚至舍不得自己写首诗给盼盼。
用香月写给陆隐的诗?
他在嘲弄盼盼。
“所以——盼盼怎么了?”春和问。
“韫夫人,让自己府中的青壮年男子将我二人绑出了汴京城……你说她会如何?”
王郎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阳,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唇角抽了抽,脸上的伤疤破裂,溢出血来。
“小人终究救不了她。三日后,那伙人多少有些累了。纪公子他们也找来了,我们动了手,终于抱着她逃走了。但他们追得太厉害,我几人只能抱着她跳了河。”
他几人本来逃了出去。
盼盼本来还有一口气。
几人寻了间漏雨的破屋安置盼盼,很自然地点火取暖。夜深了,几人分外疲惫,李老大在放哨,纪初霖他们在休息。
盼盼上了吊。
“回来的路上,纪少爷说我们几个都是混账,竟然认为她那种出身的女子自然不会在意那些事情。”
后来,纪初霖选了一处明年会开出雪白花朵的树将盼盼安葬在树下。
“纪公子说,谁不想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王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银指环。
那生不如死的三日,盼盼一直将指环死死捏在手心,从未放开。她寻死后,指环落入她脚下的尘土深处。
他们没有将指环埋入盼盼的坟茔。
“只望她清清静静的死。来世做清白人家的女孩。”
春和红了眼,她懂了纪初霖的愤怒。
这一整日,纪初霖都没有出门,到了夜间房中才有了一些响动,春和轻轻推开门,屋子里很暗,只能借着月光约略看见纪初霖坐在床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相公?”
她靠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地上的凳子,一声轻叫。
纪初霖听见她的声音,怕她摔着,赶忙点上灯。烛光塞满了房屋,春和看见纪初霖眼角有些红。
她轻轻接过纪初霖手中的灯盏,陪着纪初霖坐下,轻轻靠在他身畔。“相公尽力了。”
“有些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真比一些男人还狠。”
“相公,我们报官吧!”
纪初霖苦笑道:“报官?春和可相信,韫夫人甚至不会为了此事来寻我们的麻烦?毕竟在她眼中,盼盼不过是个妓.女。若想动韫夫人就得请动官家和太后,可他二人会为一个妓.女伸冤?何况太后与韫夫人私交甚好。眼下的汴京城中没有一个官员为了一个妓.女找韫夫人的麻烦。”
春和听出纪初霖话中的意味。
纪初霖说的是——眼下的汴京。
纪初霖忽然开口道:“我想救她。但我错了,我太天真,我以为韫夫人或者景王至多用刀把盼盼杀了。
“小春和,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我不用计对付她的父母她应该还是那个坐在二楼寻觅猎物的女骗子,或许什么时候这个女骗子会怀上某个男人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不一定知晓。若是男子,生下来能读书就读书,读不了书继续做龟公。若是女孩,便做母辈的营生,呵……真可怜。
“可若是不做,那些士子、商贾也很可怜……真他.娘的操.蛋!”
春和听不懂纪初霖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她只是感觉到纪初霖分外愤怒。
“盼盼自己去找的鹿归林,她很想他,她好几日没有见到他了。韫夫人知道了——她很不高兴。我理解。只是——”
纪初霖的声音变得冷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音都被极度的愤怒浸透,就像含着一口血,咬牙切齿,字字充斥着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