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纪初霖从朱三姐那里得来的那对翡翠镯子在韫夫人所有的这些翡翠面前不过是下三滥的货色。
杨梦笛同韫夫人说笑,有心将纪初霖引荐。纪初霖却始终未有任何回应,他便轻轻踢了纪初霖一脚。
纪初霖却还是发着呆,直勾勾看着韫夫人身边那个少年。
在闻家村时他只觉得那个少年有一双清透如琥珀的美丽眸子,至多觉得这个少年总是咄咄逼人地说些中二少年最喜欢说的话。长得很像母亲的他,有俊美的脸和纤长的身材。
纪初霖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五味杂陈,分辨不清自己是欣慰还是悲哀。
原来那一日,他没有认错人。
那个陪着一位贵夫人坐在马车中的华服少年果真是他。
韫夫人对纪初霖不甚满意。
杨梦笛陪着笑,只觉纪初霖有些古怪。
偏是那位少年笑了。他侧身,在韫夫人耳畔轻声说道。“夫人,这位是小鹿的故友。小鹿与他多日不见。他这般不安也属常态。”
不过是一句话,就让韫夫人转怒为笑。“原来是小鹿的故人。”
纪初霖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躬身。“在下是纪慎的六子。纪雨,字初霖。”
说话间,还是忍不住飞了韫夫人身边的少年。
他二人不过一年未见。
境遇天差地别。
仿若隔世。
鹿归林。
那个被当朝最有权有势的夫人纳为面首、在府中备受宠爱的少年,居然是鹿归林。
鹿归林身着水色长衫,腰间是镶玉的束带。分明戴着发冠,却又没有戴好,两缕头发从发冠中漏了出来,却又不觉得邋遢,倒让人觉得随意中带着一丝淘气。
韫夫人一脸慈爱,替他将那两缕不听话的头发打理好。
“还是没弄好,不是说这样的场合得留意些?”
浅笑着,鹿归林用额头在韫夫人肩上轻轻蹭了蹭。
轻轻拍拍他的头,韫夫人面带笑意,就连看纪初霖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几分。
关于纪慎,她却未发一言。不过是个三品官,没有被她记下的资格。
他二人走后,杨梦笛将纪初霖扯至园中僻静处。
“你居然认识那个面首?”
面首。
多难听。
纪初霖却只能点头承认。前几日他还和春和说起鹿归林。
想到春和,纪初霖蓦然紧张了不少。鹿归林对春和的心思他一开始就知道。
鹿归林眼下是韫夫人的面首,看这架势,韫夫人似乎打算同每一桌的人都见一面,喝一杯。
自然会去春和那一桌。
纪初霖彻底紧张了。
春和有些不太习惯。
纪家虽说严厉,那些妯娌虽说对她极为不满,赵姨娘却也会多少护着她,她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赵姨娘也会一面指正一面帮她圆下。
这里却不同。
周围的人,都懒得正眼看她,她坐在她们之中,像是一个不小心坐上了小姐席位的丫鬟。
春和全然不习惯,却又知晓自己必须习惯。毕竟她此刻甚至不是自己,她是纪初霖,是纪家。
一举一动都得千万小心,切莫做错。
幸好杨梦笛的嫂子兰茜坐在她身边,也愿意同她说笑几句。别的夫人小姐,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是玷污自己的眼睛。言语间充溢着傲慢,嘲弄这个小小的秀才家的女儿。
“既然还是秀才的女儿,你的爹爹这一遭又没能考上。这么多年,大概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其中一位女子终于愿意开口同春和说话,偏是一开口,就是嘲弄。
春和安静听着。杨梦笛曾告诫她今日来这里祝寿的全是高官贵胄,随便哪个都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听着就行。
“纪伯伯为何会给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秀才的女儿?多折煞身份。”又有人这般问,问话的女子不过是好奇,她看着春和,等着回答。
春和自知逃不过,幸而心中也有答案,便浅笑道:“不过一个情字。”
席间中忽然安静了不少。
女眷们面面相觑,看春和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一份宽容。她们彼此间又闲谈起诗词歌赋,无人再搭理春和。
春和乐得清闲。
兰茜却是笑道。
“女儿家都喜欢落魄公子迷住富家小姐,贫苦渔女为贵族少爷所青睐的故事。何况你爹是个秀才,倒也不算太过于折煞身份。”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爹是个秀才,身份也算是不低。”
用纤长细嫩的手指指着新端上桌的鸽子蛋让春和尝一个,兰茜笑言这汴京城中多的是少爷恋上身份低微的名妓或是私窠子。也有的是少爷看上祖宗三代无人识字的贫家女儿。
“这才是汴京的趣味。你爹是个秀才,已是很好。”
春和分外感激。
她忍不住看了眼窗外,桃花正在努力盛开,墙角的迎春花已然盛放,花儿像是一群稚嫩的小姑娘,嘻嘻哈哈吵着闹着,引来蜜蜂蝴蝶一道玩耍。花香阵阵,时而飘来一股浸入鼻翼,须臾间连五脏六腑都清透了不少。
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春和安静用饭,想着待会儿要说的故事。
偏是有人打断她的沉思。
“说来你爹还打算考吗?年纪大了,就算中了举,谁知道要多少年才能……”
说话的那个女子欲言又止。
春和自是明白那个女子的意思。她爹的年纪已大,就算中了举,谁知道他是否还会足够长的生命等到做官的机会。
“烟花吧。”春和轻声说。“就像是烟花。”
一桌的女眷安静下来。
春和被这一群身份远高于自己的女子注视着,却也不觉胆战心惊。
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会想要都一个你死我活。
此刻她却只是想到了除夕那夜的烟花。
生命有长有短。
所谓的“争”,不过是希望自己的生命中有一个瞬间能像烟花般绚烂,照亮夜空,引来他人的啧啧称赞。
“对爹来说,能有一次仿若烟花般的绚烂,此生也是值了。”她轻轻笑着。对闻克己来说如此,对纪初霖是如此,对春和自己来说,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群女子不知该如何接话,对春和却比之前亲密了不少。
兰茜邀春和去邻桌敬酒。路上窃声说这些官宦家的女子多少读过一些书,时常一道吟诗作对,平日也好风雅。
“你那个说法很是风雅。女子不比男子,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女子却比男子更多门户之见。”
春和松了一口气。
她没给纪初霖丢人。
“你与那男子已经和离。”兰茜忽然问。
春和略惊,也有些不悦意,原本不过是他和她的事情,怎的,竟然被所有人得知。
“妹妹勿怪,姐姐就此事逼问过梦笛。”
“逼问?”
“姐姐听梦笛说起你时语调略有些不同。今日又见梦笛眼神,颇有所感。你与他身份不同,他自然不能娶你。偏是眼神骗不了人。你若是做外室,他就只会娶一个外室。你若是妾室,他就只有你一个妾室。你父亲也是个秀才,终究不同于一般的小门小户。姐姐我看你越看越喜欢,不像那种乡下地方的出来的丫头。难怪梦笛也喜欢。”
春和心一阵乱跳,面上一片绯红。
这种话杨梦笛也同她说过一次。她那时不信。纪初霖也说过,她只觉纪初霖在胡闹。
这一次却是杨梦笛的嫂子说起。
“我和杨少爷说过,我是有相公的人。”
“正巧我家这个弟弟最喜欢家里有相公的女子。若不是你相公是他挚友……”兰茜瞳中闪过一阵惊惶,她忽然住口,扯着春和快速回到位置,面上略有些紧张不安。
周遭的气氛截然变了。
那些之前还在娇笑的女子便个个噤声,整理起衣物来。
春和也随着紧张起来。
兰茜说,韫夫人来了。
韫夫人。
春和自然是听过的,那位和官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子,非常有钱,也在朝中有极强的势力。
是决不能招惹的人。
她便站在兰茜身边,左右飞了几眼,学着那帮女子的模样整理好衣物,拎着香帕,站得楚楚动人。
韫夫人在鹿归林的搀扶下走得缓慢,也笑着同参加宴席的女子说笑,喜欢的多看一眼,多笑一笑。不喜欢的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