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这头绣着香囊,满心想的还是那个人,不论是云公子还是言冰云,她长这么大,统共也就对这一个人动了情,谁知这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还能怎么办呢?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孤身漂泊,若不是心中还惦记着这么个人,这世间早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其实沈小姐也不是没想过死。
毕竟哥哥死了,她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因为她盲目而一意孤行的爱情,终究与她阴阳两隔。可是让她活下去也是哥哥的心愿。所以在到达南庆的路上,她没有死。在马车里养伤的时候,都是言冰云在照顾她,虽然每次她都闭着眼睛,有时是睡着了,有时是装睡。言冰云的动作很小心,在颠簸的马车里,甚至都不怎么容易让人察觉。沈婉儿也仅仅是在几次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言冰云身上其实没有特殊的香味。他一个谍报头子,身上怎么敢留味道呢?可沈婉儿就是能闻出来,言冰云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味,像雨后的青草,又像山间松林的草木香,就像他这个人,有点冷,却很干净。
言冰云为她换药的时候手很轻,他会用宽厚的手掌托起她的腰,为她换药。
这是非常羞赧的事。沈婉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拼命装睡,有几次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言冰云换药之后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好像在甄别她是否醒来。
一想到这些事,沈婉儿的脸就烧起来了。
一个女子,未婚少女,被另一个男人翻开小衣,托起腰肢,这中间多少逾矩越礼,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定亲了。
然而她沈婉儿,是个叛国的逃犯,被收留在南庆,寄人篱下的无根漂萍。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知道为她换药的是个男子,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愿意被一个男子换药。
离乡背井,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沈婉儿绣着荷包,想着这一路到今天发生的事,看着身边陪她做针线活的范若若,心中是有感激的。
经过这么些天,但多少也听到些朝堂风声,知晓北齐的政局在太后与小皇帝的斗法下愈发不安稳。他哥哥就是还活着,恐怕也得死第二回 。锦衣卫指挥使在他哥下马之后,转眼已经换了三个人,每一个都是死得不明不白,朝局不稳,她不过是覆巢下侥幸逃生的完卵。
在南庆的日子比想象中安稳,那天她听到柳姨娘说她会找范闲寻仇,便很懂事地一直避着范闲,这点倒是让范若若更愿意亲近她。后来林婉儿过府看她,还时常下帖子邀请她和范若若一块儿去皇家别院游玩,等风声过了,柳姨娘直接给了她一个范府远亲的名头,这其中自然也有鉴查院打掩护的功劳,所有人都以为北齐来的沈小姐被鉴查院软禁着,那些流行在街头巷尾的话本不过是酸秀才博君一笑的消遣之作,话本里风采翩然又冷心冷面的小言公子与痴情至性流落异国的沈大小姐早已脱离了凡胎血肉,成了两国交兵中柔软的感情符号。
世人皆爱苦情戏,求而不得,有缘无分,最是惹人心摇。
这话还是范思辙过来催稿的时候说的。沈小姐一听,人便有些傻了,发了一天呆,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笔写来,洋洋洒洒出来了第三卷 ,乐得范思辙午饭都没吃便捧着稿子上书局去了。
第三卷 里,沈婉儿一改之前亲身口述的风格,直接跳出本人视角,从旁观者的角度出发,将这段故事继续写了下去。
第二卷 中,沈小姐到达南庆,寄居京城一隅,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都让她的心更加敏感。而小言公子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直教她慢慢回想自己与他从相遇到相知的点滴。
第三卷 里,沈小姐与言公子终于见面了。他们在欢闹的街头相遇,七夕的花灯照亮了夜空,他们被人潮挤到桥头,就像一年前的七夕在北齐时那样……
“诶?你这儿为什么这么写啊?”捧着刚印好的话本,范若若一边读一边发问:“这七夕不是还没到吗?”
沈小姐眨眨眼,促狭一笑:“是呀,所以我特意嘱咐范老板要在七夕当天开售,这才应景。”
范若若还是没明白:“不对呀,七夕还没到,你怎么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难道你要编故事?”
沈婉儿反问道:“话本里的,不就是故事吗?”
范若若一愣,看着沈婉儿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沈婉儿安静地绣着香囊,青色的锦缎上被她绣了一从兰花。
君子如兰。
沈小姐望着香囊,眼中滑过一丝笑意,她站起身,走到立身镜前,拿香囊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转头又拿丝线做了个墨绿色的穗子缝在香囊上,便大功告成了。
范若若看着她,忽然道:“婉儿,我觉得你有点儿不一样了。”
沈婉儿笑笑:“是吗?”
“嗯。”范若若点头,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你,放下了吗?过去的事……”
沈婉儿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不下,一辈子也放不下。”说着抬起头,她看着范若若道:“但我不打算再恨了。”
第八章
“你说什么?沈小姐他真的是这么说的?”范闲一口茶差点烫着,就听范若若道:“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范闲面露喜色,搓搓手:“那敢情好,看来咱们这小言公子很快就要娶媳妇儿了!”
范若若看他哥那个样,不觉想到上一次范闲说到小言公子很快就要来以身相许把沈姑娘娶走的样子,顿时觉得范闲的预言并不靠谱。
然而这次范闲显然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直接找到沈婉儿,提了一个小建议。
“什么?要我搬走?”沈婉儿吓了一跳。
范闲理所当然道:“是啊。沈小姐,现在您已经是庆国人了,后半辈子也定下了要在庆国生活,那这样的话,您就得自个儿有个家了。”
范若若闻言也觉得无法理解,立刻反驳道:“哥,你糊涂了吗?婉儿现在是咱们家远亲,不住在家里,她住哪儿啊?”
范闲对范若若道:“她姓沈,我们姓范,沈小姐不过是在咱们家暂住,如今她已经在京城站住了脚跟,自然要自立门户,哪能一辈子都住在咱们家?”
沈小姐闻言便懂了,她走到范闲跟前,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婉儿流离之人,蒙范家收留,感激不尽,如今确有薄产,的确是该自立门户了。”
范闲笑眯眯道:“听说你还给范思辙支了个招,让他七夕当天发售你写的七夕别卷?果然是有些头脑!这样的人才关在家里可惜了。沈小姐应该多去外头走走看看,兴许能找到新的灵感,将来多写点有趣的故事来,也省得我那个弟弟成天追着我写《红楼》了。”
沈婉儿不好意思道:“范公子文采卓绝,哪里是我这样勉强提笔之人能相提并论的?”
范闲拿出怀中准备好的地契递给沈婉儿:“这处院子是范家的一处房产,地点距离范府和皇家别院都很近,平日若若和我家夫人找你都方便,你且收着吧,酬金有人帮你付了。”
说完不等沈婉儿反应过来,范闲便走了,一边走还不忘交待范若若让沈小姐早日搬过去。
沈婉儿拿着那份地契,顿时觉得有些烫手。
范闲给的这处房产是一个两进的精致院落,单沈婉儿一个人住是太过冷清了些,好在她当初在北齐的院子就很大,她哥位高权重,府邸也十分奢华,沈婉儿这会儿自立门户,手头又有范思辙给的大把提成,她一个花惯了钱的大小姐,流落到庆国之后也有范家照顾着,压根没吃过短钱的苦,这会儿自立门户便按照自己的喜好,将这个院子修整起来,又添了不少物什,加上范若若、柳姨娘和林婉儿的帮忙,院子很快就收拾好了。
“这新房子得有个乔迁礼,我去跟那庙里的大师求了一卦,他算的吉日正是七夕。”柳姨娘对沈小姐道。
“那敢情好,到时候咱们赏完了花灯就到你这儿来,我陪你住一晚,当是给你暖房。”范若若开心地说。
“好。”沈婉儿甜甜一笑,连日来这两位帮她忙进忙出,柳姨娘更是将范府里伺候她的人都送给她,这处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现成的下人过来帮忙,自然是少了她许多麻烦。这种贴心的好处,沈婉儿是很懂得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