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宣人的皇帝就如同他们草原之上的单于。他的父亲就是单于,可单于从来不主持公正,单于只会用残酷的手段来对待他,母亲说父亲是想磨砺他,可他觉得他的父亲,草原上的大单于是想让他死。
少年人的经历太过浅薄,他们只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却以为他们接触到的是人生所有的东西。
被汹涌而来的情绪冲垮了理智的陌敦再一次弯弓,对准了褚谧君。
常昀扑了上去,猛地将其摁倒,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他以这样的方式来阻止这个丧失了冷静的少年。
然而弓弦上其实并没有箭。陌敦不是真的想要杀人,只是借此发泄心中的怨恨而已。
常昀一愣,接着便挨了陌敦重重的一拳。两个人迅速的扭打到了一起。
双方侍从都赶紧上前想要拉住这二人,可正斗得凶的两个少年人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才被拉开,便又挣脱侍从的控制打到了一起。而侍从们不敢伤了主子,在阻拦他们时不愿用太大的力气,于是更加没法分开他们。
褚谧君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乱,她一开始就该好好呆在屋子里看书纳凉的,夏日果然不宜出门,出门一定没好事。
她想要直接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又回来,捡起了摔在地上的角弓和箭囊内散落出来的羽箭。
搭箭、引弦、瞄准,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她手中的箭矢飞出,擦过陌敦的头顶,在挑断了陌敦头上那根发绳后,牢牢的刺入了泥地中。
生死一线的惊吓使陌敦立时僵住,常昀也停了下来,看了眼不远处的箭,又看了看拿着弓的褚谧君,似乎想到了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神色复杂。
“两位介不介意先从地上起来,咱们好好谈谈?”褚谧君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静。
***
如褚谧君所料,新阳公主坠马之事,的确和陌敦无关。
“都说她是被阿格奇惊吓到了所以才从马上摔了下来,实际上她一点也不怕阿格奇。”在殿内坐下,喝了半盏茶后,陌敦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这点我可以作证。”才处理好手臂上伤口的常昀从屏风后走出,“新阳公主胆子大得很,才见到那匹灰狼时,甚至敢于去摸它,她是真的不害怕,不是强装镇定,走近狼时,呼吸都没有变过。”
“也许怕狼的不是新阳,而是她的马呢?”褚谧君指出这点,“王子在行猎时,是带着那匹狼的对吧,会不会是你的阿格奇吓到了新阳公主的坐骑?”
“我正是因为担心这点,所以一直让阿格奇远远的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她那匹马都还算安静,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在夸过一道山沟时,好端端的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有谁能证明你的话么?”褚谧君尽可能使自己保持客观的态度,不偏颇任何一方。
“我身边的护卫们。”
“他们不行。”褚谧君直接摇头,“臣子听从主命,他们的话不足信。你要是拉着他们为你作证,新阳公主身边也有许多的侍从可以证明她堕马是因为你。”
陌敦懊恼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所以,还请王子与我一同前去面圣吧。”褚谧君起身,“这些话,在陛下面前说出来比较好。”
“你们的陛下会信我么?”
“未必会信,但信不信都不重要。”褚谧君说:“赫兰与大宣的结盟势在必行,陛下不会为了一个公主就拿你怎么样,你大可放心。”
陌敦仍坐着没动,“也就是说,我的冤屈未必能洗脱。”
“没有人可以为作证。”褚谧君指出这点。
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也未必查不出来。但这种伤及两国和气的事,大概会被压下去,没有人愿意去细细追查。
就在这时,殿门外却走进了一位年老的宫女。
在场几个人没有一个认得这宫女是谁,她实在是太老了,头发花白,皱纹遍布。她径自走入殿内,对着三人一拜,“奉魏太妃之命,请赫兰王子前往飞霞殿一叙。”
第44章
魏太妃……
这个人对褚谧君来说很是陌生。
陌生是理所当然的, 从太妃这个称谓可以判断出,这至少是惠帝年间的后妃了。惠帝驾崩已有五十余年。
褚谧君在几个婢女的提醒下,才想起这位魏太妃是何人物。她是惠帝的婕妤, 在惠帝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十分受宠, 却在惠帝死后一度得势。
惠帝死时, 正逢赫兰南下,洛阳大乱。那时的外戚林氏拥立了身为宗室的常昪登基,把持朝政,魏太妃便是在那时投靠了林太后,取得了掌控掖庭的权利。
后来林氏因内斗而覆灭, 她的外祖父, 那时还年轻的褚相进入洛阳, 废幼帝, 而另立惠帝之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登基。魏太妃当机立断的向新帝和新的权臣表明忠心,之后受命抚养小皇帝。
到了皇帝五岁时,魏太妃离开了洛阳皇宫, 来到了西苑, 之后长住在这里,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
五十年前的事情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太过遥远, 当年洛阳皇宫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褚谧君不清楚,这位太妃的经历,对她这一辈的人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故事而已。
“魏太妃唤我们过去, 是为了什么事?”褚谧君不犹感到奇怪。因为这位太妃年迈体衰,也就帝后二人在初入西苑时,曾去拜见过她。其余晚辈根本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但那个替魏太妃传话的宫女什么也没有多说,只含着浅淡谦恭的笑。
“我也要去么?”陌敦指着自己问道。他汉话说的很好,可并不能掩盖他是个胡人的事实。
“太妃久病,身边冷清寂寥,想要和年轻人说会话。还请诸位勿要回绝。”宫女说。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一眼,一起跟在了宫女身后。魏太妃就算被人遗忘多年,也毕竟是他们的长辈,长辈召见,做晚辈的若不速速前往,便是不孝。
陌敦看见他们动身,犹豫了下,也跟了上来。
***
飞霞殿有些老旧了,但布置得很是精巧,丝毫没有沧桑破败的气息。殿内侍候的宫人不算多,且每个都年事已高,可他们的手脚都很是灵便,有条不紊的招待着来客。
魏太妃见他们的地方是飞霞殿正殿,那里提前备好了几张小榻和茶汤、点心,就等着他们过来。
褚谧君还在这里见到了济南王和夷安侯。之前她还担心魏太妃将他们叫过来是别有居心,见到这两人后她便明白了,魏太妃大概真的只是想和晚辈们聊会天而已。
然而褚谧君还是没能见到这位太妃。因为她坐在了重重帘帐之后。他们几个与她交流时,都要隔着一层层的轻纱,纱后依稀能看到一抹佝偻的身影。
在向太妃行礼时,褚谧君抬眸看了眼纱帘,又飞快的垂下目光。她只能大致的判断出这是个身量纤瘦,个子不高的老人,趺坐在长榻上,偶尔有几声低低的咳嗽传来。
“我本来早就想见你们了,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前阵子卧病在床,今日才终于有精力将你们几个孩子唤来瞧瞧。”魏太妃的声音半是沙哑半是温柔,她说话的口吻十分亲切,没有摆长辈架子,和这几个陌生的晚辈在交谈时,也没有多少的疏离感。
“我吹不得风,又患有眼疾,不能见强光,所以只能这样和你们说话。望你们不要见怪。” 她又道。
几个年轻人忙说无妨。
褚谧君想起了自家的外祖母,倒是忍不住出神了一会,道:“敢问太妃可是喉部有旧疾?谧君听太妃说话时,似乎总在咳嗽。”
“不是。”老人的语速很慢,“我呀,这是年纪大了,被好几种病缠着。你们这十多岁的孩子,哪懂老人的苦楚?不过我的眼睛是很多年前就坏了,我搬来西苑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来,你近前些我瞧瞧。”
褚谧君不是很明白为何魏太妃对她如此感兴趣,但环顾四周,在场就她一个女孩,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魏太妃才对她格外亲近些。
“谧君的外祖母,也是常年多病,让人十分担心”褚谧君朝纱帘走近,停在了最外层的帘子外,“谧君时常想着,若是自己能求到一剂良方,使外祖母药到病除就好了。”
“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魏太妃感慨,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离褚谧君近了几步,但并没有迈出纱帘,“卫夫人病情如何了?”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