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褚相又一次说出这两个字。
他们已经攀到了半山腰,褚瑗的埋骨之地。
但他们却没有急着走到女儿碑前。
因为已经有人跪在了那里。
那是一抹素白而消瘦的背影,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又要跪倒什么时候。他就这么默默的与石碑相对而望,如同自己也化作了一尊石像。
“徐旻诚。”卫夫人唤了一声。
男子回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老人。
这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容清癯而憔悴。在见到褚相夫妇时,他缄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站起,朝两位老人一拜。
“旻诚,你也来看弦月了。”褚相道。
“我怎么可能不来看她。”中年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每回我只要想到她,我就会来这里待一会。不知不觉,她走了已经十四年了。”
他说这话时,眼眸空洞黯然,了无生机。
卫夫人看着他,长叹,“徐旻诚,你若总是这样一幅不死不活的样子,就少来见弦月,免得她伤心。”
徐旻诚垂眸,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徐旻诚,十余年前太学中最惊才绝艳的太学生,尚书台中最年轻的尚书令史,褚家二娘的夫婿,而今落寞消沉的失意人。
“前几日做梦,我又见到了她。她遍体鳞伤,手腕脚踝都被人折断,满地都是她的血……”
“住口,别再说了!”褚相喝道。
“呵,”他抬眸,直视着两名老人,继续道:“她走了十四年了,她走得时候眼睛都不曾闭上,十四年来我每每梦见她,她都在质问我,问我为什么没人替她报仇——”
“谁为她报仇,你么!”褚相眦目欲裂,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面对眼前这人时,怎么也没办法保持住惯有的从容姿态,“你现在就去为她报仇,提着你的刀,我看你能杀几人?你瞧瞧你现在这幅模样,的确不该再出现于弦月面前,她若是在九泉之下能见到而今的你,她只会失望透顶!”
“十五年前我就已经毁了,现在我活成什么样子,都不重要。”那双空洞的眸子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一瞬间亮得灼目,“我只想看着那些人死。”
褚相看着他的眼睛,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
千里之外,琅琊郡。
晨曦的微光刺穿层层轻纱,落在了睡梦中女人的眼睫。
须臾之后,如鸦羽一般的长睫颤了颤,女人睁开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先是抬手不耐烦的挡住了眼前的阳光,又小憩了一阵子后,才慢悠悠的爬了起来。
丝衾滑落,露出大片肌肤,在半明半暗之中,莹然如玉。
衣衫落得一地都是,她随手捡起一件披上。越地的纱罗掠过身畔人的鼻端,不可避免的将其惊醒,睡在她身侧的少年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在她离去前抱住了她的腰,“你去哪儿?”
女子懒得说话,倒是有耐心将少年的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
“你去哪——”她越是这样冷淡疏离,少年反倒越是缠着她不肯撒手,顺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上,最后攀在她肩头,不重不轻的咬了下她的耳垂,“你去哪,明月?”
女子的动作一顿,猛地回身掐住少年的下颏,“明月……你上哪听到这两个字的?”
少年眨了眨明熠妩媚的桃花眸,“你自己告诉我的。”
“你没有偷看我的家信?”女子手上的力度略重了几分,尖而长的指甲深深掐入了对方的皮肉里。但她嗓音却是愈发的柔媚,如同水一般。
“没有——”少年虽然感觉到了疼,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是你在睡着的时候告诉我的,前几天你说了梦话,你说你小字叫明月。”
女人推开少年,理了理散开的衣襟。
房内一片狼藉,四处都是倾倒的杯盏、散乱的衣裳,烛台歪在了墙角,红蜡凝结成泪滴的形状。
女子绕开地上零零碎碎的杂物,走到了窗前。清晨的风凉爽清冽,吹散了室内的浓香与暧昧。
“明月——”少年试探着又这样唤了她一声:“我可以唤你明月么?”
“随意。”女子看着窗外,窗外是繁华如锦的园林,“这并不是一个有什么寓意的称谓,不过是我父母为我随口起的小字而已。”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丝淡漠倦怠的笑,懒懒的倚窗边,她轻声道:“我有两个阿姊,一个小字满月,一个小字弦月。到了我出世时,便被叫做明月。”
少年没有搭话,他看得出来女子正在走神,她现在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我年幼时,两个阿姊都还在我身边。可是她们总不爱带着我一块玩。有年中秋,她们领着我一块去赏月。但不是家中庭院,而是洛阳城墙的瞭望台。”她又笑了一下,“弦月说,那里是洛阳最清净也是最高的地方,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洛阳最好的月亮——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我那两个阿姊给骗了,其实无论是哪里的月亮,都是一个样的……”
“瞭望台那种地方……”少年皱眉,“不是用来打仗的么?”
“是啊,所以我至今都很好奇,阿姊是怎么混过重重守卫,将我带上去的。不过,我的阿姊一直都是那么大胆而又聪颖,许多我不敢想的事,她们敢想,并且能够做到。”
“满月是我们三人中容貌最好看的一个,我打小就羡慕她。弦月……弦月最是聪慧,最讨父母喜欢。很多年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像她们一样出众。后来啊……”笑容渐渐从唇边敛去。
后来满月入宫成了皇后,弦月成了黄土之下的枯骨,而她,则被封东安君,立下了永不回洛阳的誓言。
她挑起案上的银壶,斟了半杯酒,朝窗外洛阳所在的方向遥遥一举,“敬,我的阿姊。”
第34章
被皇后召进宫中时, 褚谧君没忍住把猫也一块抱上了。
这不怪她,是这只猫太粘人。一离开它,它便叫唤个不停, 听着让人心里怪不好受的。
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后来常昀走到哪都抱着它了。都是猫的错。
皇后召见褚谧君是常有的事, 小时候褚谧君还时常在宫里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褚皇后新得了什么稀罕物,会召见褚谧君,想要和外甥女聊天了,会召见褚谧君,怀念自己的妹妹了, 也会召见褚谧君。
皇宫的高墙对褚谧君来说, 是毫无意义的存在。
但这一次皇后却不是让她前往椒房殿。
“东宫么?”
“是, 东宫。”前来传旨的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皇后殿下前去东宫探望几位宗室去了。”
她是皇后, 那几位少年是她未来的儿子,她去看望那些人无可厚非,但要带上外甥女一块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总不可能是她心血来潮,觉得在东宫面对着三个半大的少年有些无聊, 所以想将外甥女成召来膝前说几句话吧。
褚谧君知道姨母是什么意思。
和上回带她去听雨台是一样的, 皇后总在有意无意的拉近她和东宫那三人的距离。
大宣风气开放,未婚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的安排下会面也不是什么奇怪事。身为褚家的女孩, 又恰好和那三人处在相仿的年纪, 如果她不早夭,她就是未来铁板钉钉的皇后。她和东宫走近是被默许,甚至被鼓励的。虽说帝王权贵之家的婚姻以利益为重, 但你未来的帝后之间,有几分青梅竹马情谊总归是好事。
对于姨母这样的安排,褚谧君没有多少排斥。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而已。
若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一定努力跟着姨母学习该怎么做一个皇后,一定会想法设法的博得那个最有可能称帝的人的好感。
可是现在嘛……
现在褚谧君还没弄清楚那个下令给她灌毒的人是谁,也许几年后她就会死在那个人手里。姨母还不如在阿念身上多费些心思。
然而想是这么想,姨母的旨意却是不可以违抗的。褚谧君只好坐上了前去东宫的牛车,抱着自己的猫——对了,她把阿念也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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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谧君赶到东宫时,得知褚皇后正在东宫正殿会见东宫讲学的博士,三位宗室也都在那里。褚谧君走了过去,但没有马上入殿。眼下的场合略有些严肃正式,不适合她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