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奇怪了?天底下大多父母,都会爱自己的骨肉,对儿女不闻不问的人实在是少有。
“我父亲是被迫入赘的,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吧。”
常昀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洛阳城里不少人至今都拿褚相逼婚的事当做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
“我父亲出身良家,不,是出身官宦之家,我的祖父、曾祖,虽不显贵,却也是官身。所以我父亲怎么可能甘心入赘?更何况当年我的祖父与我外祖,政见不合,势如水火。父亲看着我,难免便会想到过去的耻辱,心生厌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十四岁少女的嗓音清澈柔和,听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十多年来和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方才他对我的漠视,我早就料到了,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只是出于礼节,我必需得对他恭敬,你也不必替我委屈什么。”
很少会听到她滔滔不绝的说出如此多的话。常昀心想。
但他并不将自己的怜悯表露出来,而是用轻快的语气道:“这些做长辈的,有时候却是高傲得过了分。我的外祖父也不喜欢我母亲,甚至很厌恶她,还一度与她断绝过父女情分。”
过了一会,他轻轻道:“可是我母亲死后,听说他是最伤心的那个人。”
褚谧君怎么可能听不出常昀是想要安慰她,于是她轻轻笑了一下。
“可能令尊与我的外祖父一样,都是十分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常昀认真的开解她,虽然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也许你的父亲并不讨厌你母亲,也许他也不讨厌你。你想想,若是他真的心中怀揣着怨恨厌恶之情,你是怎么出生的?”
“他娶我的母亲,都是出于圣旨和我外祖父的强迫。”
“生孩子这种事总不能强迫吧。”
“生孩子也可以强迫的。”褚谧君顺口反驳道。
然后她和常昀都愣了一下。
他们两个,方才究竟是在讨论什么东西啊……
褚谧君看见常昀白皙的肌肤上窜起了一抹浅浅的绯红色。她知道自己也一定脸红了。一男一女共乘一车本就已经足够暧昧,更何况方才还提到了让人尴尬的事情。春日的暖风从帘帐外吹入,褚谧君觉得自己后背仿佛出了一层薄汗。
“清河王府还有多远。”
“嗯?哦,似乎……也不是很远了。”
“我记得,清河王住的地方有些偏吧。”
“没事,我等会自己走过去就行。”
“这一带行人太多了,过会你再下车。”
“好……”
明明没有吵架,但两个人都转过头去不肯看着对方。但片刻前因父亲冷漠而不自觉萌生的悲伤,倒是因此烟消云散。牛车辘辘行事,车外人声鼎沸,热闹繁华。
褚谧君轻咳了一声,正想换个话题,却听常昀忽然开口,“要不要去我家?”
第31章
这一邀约才说出口时, 常昀都觉得自己十分冒失。
褚谧君在见到父亲后,情绪低落,常昀便想要找个法子开解她。他记得褚谧君似乎对他的父亲很感兴趣,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提议。
但这真的过于冒失了, 他一定是因为方才的尴尬而变得迟钝, 否则怎么会想都不想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然而褚谧君居然答应了。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常昀必需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他是褚谧君带出来的,褚谧君总得帮着他回去。褚家和清河王府距离不近, 她与其回褚家, 还不如直接去清河王府, 拜见一下清河王。
当褚谧君踏入清河王府时, 常昀恨不得今天从来没有踏出过皇宫。
清河王又在赌钱。
他在自家庭院中集结了一群下人,兴高采烈的玩着樗蒲。自家的府邸俨然成了赌场。
常昀:……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离府那日,父亲为何要那么兴高采烈了。
接下来,褚谧君作为清河王家的一个外人, 欣赏到了何为“父不慈子不孝”。常昀气势汹汹的收走了父亲全部的赌具, 并且指着清河王的鼻子滔滔不绝的开训。
清河王清河王十分不服气,屡次试图从儿子手里抢回自己樗蒲, 屡次失败。
下人在一旁看热闹, 嘻嘻哈哈,然后被常昀也一通教训,由于这些下人都是年纪很大了的老仆, 常昀毫不客气的将“为老不尊”四个字扣在了这些人头上。
在秩序井然的褚家,眼前的情形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褚谧君看得目瞪口呆,且饶有兴致。
“在外赌两把也就罢了,赌局还开到家中来了。自个赌也就罢了,还带着赵翁、刘翁他们一块!这月的俸禄还没发下,你也不怕到了月末饿死!”骂完不靠谱的长辈,常昀一转头便看到了在身后站了很久的褚谧君。
羞赧是必然的。其实常昀早就习惯了自己父亲这臭毛病,可习惯了是一回事,让褚谧君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丢脸丢大了。
“我……”他试图垂死挣扎,告诉褚谧君自己父亲平时不是这样的,在一般情况下清河王是个……是个……编不下去了,他只好匆匆撂下一句,“我去备茶。”然后转身就走。
片刻前被儿子训懵了的清河王和看戏看懵了的褚谧君对视了一眼。前者讪讪一笑,“进屋坐坐?”
褚谧君僵硬的点了点头。
“犬子吓到你了。”清河王客气而又温和的笑了笑,若不是褚谧君片刻前还见过他卷起衣袖同人赌得热火朝天的模样,定要被他给唬住。
褚谧君摇头。
她倒是没被常昀吓到,只是觉得他十分有趣。
常昀这个人,一开始见到他时还以为他为人冷傲,后来越是相处,越觉得他有意思。也许因为他的性情和褚谧君迥异,所以他做什么,褚谧君都觉得很是新奇。
“他是个爱操心的孩子。”清河王苦笑,“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许多事还要让他劳心,于是久而久之,他便成了这样的脾气。”
“他这样很好。”褚谧君说。
“犬子……应当给褚娘子添麻烦了吧。”清河王很轻易的猜到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无非是常昀胡闹,然后又带上了这位褚家小娘子一块胡闹。
“广川侯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早就想拜会您了。”褚谧君并没有因之前的庭院里发生的事而忘记应有的礼节,落座前先朝清河王一拜。
“褚娘子不愧是相府的千金,果然端庄大方。上回犬子得以从狱中脱身,还得多谢褚娘子相助。”
“清河王客气了。说起来在下还是您的晚辈,您无需道谢。”
清河王看向褚谧君的目光中带着赞许,“犬子能与褚娘子结交,真是他的幸事。他为人顽劣,还望褚娘子偶尔能规谏一二。”
常昀是很顽劣褚谧君承认,但比他还不靠谱的父亲应该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也不知清河王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欷歔:“我妻子早逝,云奴是我与她唯一的孩子,有时候我曾想过,若我还有个女儿那该多好。”
“清河王可以将我当成自家晚辈看待。”褚谧君说,同时也有些疑惑,清河王直到中年才有了常昀这个孩子,难道之前就一直没有子嗣么?哪怕庶子都没有?
清河王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又仿佛只是想要追忆往事,他轻声说道:“我早年放浪形骸,迟迟不曾娶妻,那时也满以为自己不可能有妻子和儿女,满心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直到我遇上我后来的王妃。云奴是我和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子嗣。”
“清河王与王妃之间的深情,让人很是羡慕。”褚谧君由衷感慨。
“她嫁给我时,我已不算年轻了,又是个没什么前程的宗室。她的亲族担心被我连累,对我们的婚事,很是反对。”清河王陷入了回忆之中。
之前常昀说,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之间关系不好,想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是褚相出面做媒,这才成全了我们。”
“我外祖父?”褚谧君一惊。
清河王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详说这件事的意思。
“只是可惜我们没有女儿。她生前一直希望自己能生下一个女孩。”
这倒不难理解。世人重视子嗣,可对于清河王这样一个曾经做过帝王又被废去的宗室来说,延续香火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他自己都有可能朝不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