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楼贵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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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是古时即有的节日,先秦之时,人们在这一日祓禊,以求消灾去厄,还有年轻男女于这一日幽会……
咳,那都是先秦时的事了。
到了后世,幽会也就被踏青游春所取代,风雅些的会邀一群人,列座于河水两畔,将酒觞放于河水之中,任其顺流而下,羽觞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赋诗一首,此为流觞曲水。
褚谧君不是很懂其中乐趣在哪,毕竟她此前十四年的人生里,几乎很少迈出褚家大门。
她更加不懂的是,她为何要和东宫这几个少年一块流觞曲水。
上回常昀提出要和褚谧君和解,褚谧君心想自己本来就和这人没仇,只是想要弄死他而已,于是爽快的点了头。
在那之后,她好像就莫名其妙的和常昀熟络了起来,并且在上巳这日不知怎的就和这几人一块附庸起了风雅。
之所以说是附庸风雅,那是因为,这几个少年人骨子里其实都不是什么风雅人——包括看起来最有谦谦君子风度的济南王。
所谓诗才大概是天生的,无论再怎么努力,写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忍入目,更别说收起来辑成册了。常昀倒还好,他笔下的词句虽不经雕琢,但自有一番灵性,其余几人……不说也罢。
于是这四人的流觞曲水几乎成了比酒大会,好在之前侍者为他们准备的都不是什么烈酒,饮上那么几觞,倒也不会出事。
褚谧君是这么想的,但当羽觞停在她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她不喜欢喝酒,咳,酒量不好。
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常昀直接将酒觞取了过来,一饮而尽。
“多谢。”褚谧君朝他一点头。
“酒我帮你喝了,诗你得自己做。”常昀只用这一句话就让褚谧君又一次表情僵了一下。
能不能不要再纠结诗作了,反正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会作诗的,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吧。
褚谧君接过夷安侯递上来的笔,久久不曾落下,表面看上去镇定,实则脑子里一团乱,该写什么?定什么韵脚?四言五言还是六言?
完全想不出。
褚谧君现在宁愿当场抄写《尚书》、《周礼》、《春秋公羊传》一百遍,也不想思考这些。奈何另外三个人好像根本不知何为仁慈,完全不打算放过她。
褚谧君一把将笔放下。
她就不写,怎样。
好吧,不写就不写吧。在场这几人都是好脾气,也就常昀是个爱惹事的,明明方才还在众人面前维护过褚谧君,转而却又想着给她添堵。
褚谧君搁笔之后,常昀四下看了看。济南王在这之前原本是在抚琴,常昀将他的七弦琴搬了过来,摆在褚谧君面前,“不会作诗,琴会吗?”
当然是会的,琴是君子之物,贵胄之家,谁人不学琴。
再推拒就显得她矫情了,褚谧君点头,将十指按在弦上。相比起诗赋,她琴上的技艺算是精湛。触碰到琴弦后,她略一思索,奏了一曲广陵散。
这是她最熟悉的曲子,自五岁那年开始学起。皇后将乐府最负名望的琴师派来给她做老师,她学这支曲子学了将近九年,别的不说,至少对这一曲已是烂熟于心,能够当得起旁人一声夸赞。
抚琴时,余光掠过一旁的济南王与夷安侯,不出意外的看到他们微微颔首。
然而在看向常昀,她发现对方秀美的双眉竟是蹙起的。
褚谧君分心了一霎,弹错了一个音。
原本侧耳专心听曲的少年疑惑的转头看了褚谧君一眼。
褚谧君慌张之下按住了琴弦,“就弹到这了,这曲子可不短。”
羽觞被重新放入水中,慢慢悠悠的飘荡,然而这一次,它又停在了褚谧君面前。
褚谧君暴躁得想要抓起羽觞往地上砸。
最终还是顺水推舟,拿起琴,将未弹完的广陵散又奏了一部分。
她弹得小心翼翼,确保没有任何疏漏,可她注意到了,这一回,常昀似乎还是不满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三次,羽觞又停在了褚谧君跟前。
褚谧君已经认命了,今日大概运势不佳,不宜出门。
侍女们不需吩咐,一面偷着笑,一面自觉地将琴又抱到了褚谧君面前。
但褚谧君一点也不想笑,她抬手,却在触到琴弦之前又缩了回去,“我弹得如何?”她问道。
众人自然是纷纷称好。也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客气。
褚谧君的目光从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常昀那。
方才只有他一直不曾开口。他撑着下颏懒懒散散的坐在一旁,好像游离世外。
褚谧君倒也不是那种凡事争强好胜的性子,不会因为常昀没有夸她,她就非得逼着对方改口。
她只是……有些在意罢了。
常昀意识到她在看着他之后,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当然看得出褚谧君是在等着他的答案。常昀长这么大,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明白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
他也不是一直都那么耿直的,如果几句谎话能够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的话,他不介意鬼扯几句。
可是……
他看着褚谧君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犹豫了会,他说道:“的确,你弹得不好。”
“请赐教。”褚谧君朝他肃然一拜。
“褚娘子知道《广陵散》的别称是什么吗?”常昀问。
褚谧君想了一会,答:“《聂政刺韩王曲》。”
聂政刺韩的故事,褚谧君也曾读过,不同书上有不同版本,但那总归是一个慷慨悲凉的故事。
“曲通人心,下等的乐师,弹奏时注重技巧,次等的注重情绪,而最好的乐师,应当与这一曲融二为一,在他们那里,最重要的是意境。你的技艺已经很好了,可你缺了其中意气。你的《广陵散》,没有杀伐之意。”
他这一番话说的很是认真,脸上也收敛了从前常挂着的散漫。
“杀伐之意?”褚谧君迷惑不解。
她知道,常昀说的没错。聂政刺韩之曲,本就不是一支平和的曲子。可杀伐之意是什么,她却无法体会。
“看好了。”常昀起身,将腰间佩剑豁然拔出鞘。
王孙公子的佩剑,并不算太锋利,很多时候都只是作为装饰而已,褚谧君心里清楚这点,可是当常昀剑锋出鞘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心中一悸。
剑刃折射着雪亮的光,凛冽夺目。褚谧君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却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目光追随着剑,和手握着剑的人。
常昀看着褚谧君,在对上他的目光后,褚谧君霎时懂了他的意思,她抬手,拨动了《广陵散》的第一个音。
她试着以一种全新的心态去弹奏这支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常昀和乐舞剑,以剑舞引导着这一曲。
握住剑后,他便不再是那个褚谧君所熟悉的少年,而是数百年前那个怀揣着复仇之心的刺客。
他一步步潜入韩宫之内,带着与亲故诀别的悲怆和满腔的孤勇。
那日韩宫之上的天穹,应当是阴沉的,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劲风飒飒吹过,如同刀一般。
他来到了大殿之上,那殿堂辉煌无比,韩王坐在高处,灯下的影子如同山峦一般。
这时他心中是在想什么呢?
不,这时他心中应当什么都没有想。
他已经到了这里,无路可退,唯一的同伴是手中的剑,他必需要握紧它,他只能握紧它。
终于,利剑铮然出鞘,他以义无反顾的姿态扑向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从前褚谧君奏《广陵散》时未感知到的东西在这一刻陡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好像能够通过手中的曲调,跨越百年的时光,去见证聂政刺韩王的瞬间。
一瞬间的情绪太过复杂激烈,她来不及品味,就随着本能,将情绪宣泄到了琴声中。琴声越来越急,常昀的舞步亦是越来越快,到了这时他,放弃了对这支曲子的掌控,放心的将这一切交给了褚谧君,任自己沉浸于乐声之中。
褚谧君不经意间抬眸,恍惚了一会。
她想到了十年后的常昀。
十年后的常昀也在她面前舞过剑,烛下深黑的影、绛色的宽袍、雪亮的剑光,以及泼洒一地的鲜红血液——这些都刻在了褚谧君的记忆里,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