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将常昀这个儿子教的很好,他不尖酸刻薄,不阴沉狡诈,不怨天尤人,不为非作歹。一个失去了母亲,家世清贫的孩子,心性比许多高门深院中被精心照料的世家子还要好。
他用及其流畅的话语将过往的一些琐事穿起来,一点点说给褚谧君听。话语中既没有过分的炫耀,又能够让褚谧君恰到好处的感受到轻松愉悦的氛围。听到最后,褚谧君都忍不住在唇边绽放了一抹浅浅的笑。
“我没有一个能陪我结交游侠的父亲,也没谁会带我去西市见那些穿着古怪的身毒人、月氏人。还真是有些羡慕你。”
“免了。其实我更羡慕你。”常昀笑着摆手,“小时候曾在陛下身边见过你,那时我们这些宗室都得跪拜陛下,就你被抱在陛下怀里,陛下还将亲自喂你吃酥酪,我很是羡慕了一阵。当然,我是说羡慕酥酪。”
褚谧君弯了弯眼,“姨母曾将宫内一名擅制酥酪的厨娘赐给了褚府,我明日便让她做一份送给你。”
褚谧君本来就不讨厌常昀,现在更是觉得这人值得结交。
要是这人以后不做皇帝就好了。
不如这一次,就这样放着常昀别管了,任常昀因罪被逐出东宫岂不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她只要保住常昀不死就足够了。到时候常昀离开东宫,他还是这洛阳城里逍遥恣意的少年,不染纤尘。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常昀看了眼窄窗之外的日光,提醒道。
褚谧君这才惊觉,她在这牢房之中竟停留了好几个时辰。
“记得小心些。”常昀又道。
褚谧君一时间没弄懂他为何要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你所乘的马车被人故意损坏,致使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常昀略为担忧的看了眼褚谧君的额头,“也许那人想要杀你是只是为了嫁祸我,可也许,她连你也想一起除掉呢?如果真是后者的话,你就要当心了。”
褚谧君心中一悸,常昀的眼眸明亮而纯粹,干净的让她想要逃离。
“知道了。”她匆匆说道。
***
昨晚因为卫夫人的那些话,褚谧君没能坚持等褚相回来。等到褚相亥时归府,褚谧君已经睡下。
但今天不同了。她命人将一张胡床搬到了前庭,自己抱着暖炉,以坚决的姿态坐在胡床上等着外祖父归来。
今日褚相推开家门的时间,倒是比比往日要早了些。见外孙女在等自己,他也并不意外。
“你有事想要求我?”褚相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含笑问道。
“是……”褚谧君忐忑的跟在褚相身后,“也不是。外祖父还记得常昀的事么?”
“我听你外祖母说,你忽然改了性子,想要救他。”
“廷尉那边,都查到了些什么?”
“查出了,广川侯可能不是凶手。”
“那他有可能会被放了么?”褚谧君带着些许期待。
“你知道那个真正想要你死的人是谁么?”褚相忽然问道。自从褚谧君十岁之后,他便不将这个外孙女当孩子看待,与之交流时,用的是成人的口吻。
“据姨母查到的情况来看,是楼贵人。”
“那你知道楼贵人身后站着的是谁么?”
“……是陛下。”褚谧君抿了抿唇,“陛下想要我死?”
褚相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早些年,你还是个孩子,陛下为了面子,还愿意将你当个晚辈一样宠着。现在你长大了,他也就意识到你和我一个姓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怪你姨母。她行事太急,又不知收敛,所以才太早的引起了陛下的杀意。”
褚谧君默然。她已经明白褚相这番半是调侃半是感慨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了。
褚相有意干预太子的人选,而褚皇后则想让自己的外甥女成为新的皇后。
下一任帝后皆由褚氏所立,这是皇帝所不能容忍的。杀褚谧君,嫁祸被褚皇后所看重的常昀,真是个好计谋。
褚谧君想了一会,抬起头看着褚相,“这件事,外祖父要忍下去么?”
“陛下既然出手了,那我们也不能不还击。”褚相慢条斯理的说道,好像是在与外孙女商议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只是谧君,你所求的,是什么?”
褚谧君迷惑了一会。
“你是想要为自己,为广川侯讨一个公道,还是想要救人,又或者,只是想要给你的敌人一个教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写这一章时我一直在脑补常昀的声音,脑子里想到的都是那种软软的奶音
写到最后我才反应过来,奶个鬼,常昀还在变声期呢
第24章
庆元四年二月下旬,丞相褚淮联合众多御史,骤然发难弹劾太常晋伯宁纵容家奴侵占民田。
在朝堂之上,一直以来,有两股由皇帝刻意扶植起来的势力制衡着褚相,一个是高平侯楼孟霁及其族人,另一个是太常晋伯宁和他的门生。
晋伯宁是清贫儒者出身,文帝时举孝廉入仕,而后历经四朝,是个资历深厚的老臣,却又不比楼氏数百年积累根基深厚,因此在朝堂上大部分时候选择依附高平侯。褚相这回骤然出手,如同隐忍已久的毒蛇,骤然扑出,凌厉一击,削去了宿敌的左膀右臂。
这一番弹劾闹出动静颇大,褚相手中掌握着的证据,是他苦心搜集多年得来,足以证明这些年来太常所占民田的数目和恶劣程度,一时间就连皇帝都无法保住多年倚重的太常。
终于,在几次朝会的唇枪舌战之后,在众多御史的联名上书之下,皇帝不得不于二月末,下令将晋伯宁贬至蜀川为郡守。
晋伯宁贬谪,牵连到的他在京中一众门生。这些依仗老师权势而封官的人,无一不被褚相所操控的御史弹劾,最终一个个流放被贬。
与此同时被牵连的,还有后宫中的一个女人。
美人于氏,由晋伯宁献入宫中,当这位前任太常离京之时,褚皇后即刻下令将于美人捕入了暴室之中,罪名是——谋害褚家娘子,嫁祸广川侯。
*
“对褚家马车动手的分明是楼贵人,栽赃广川侯的也是楼贵人,姨母就这样放过她?”褚谧君跑了一趟东宫,说起此事时,到底还是意气难平。
褚皇后倚在榻上,慵懒的逗着鸟雀,闻言淡淡的瞥了褚谧君一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褚谧君不再说话。
褚皇后为什么要将楼贵人的罪名扣到于美人头上,这一点也不难猜。
无非就是,褚皇后现在还动不了楼贵人,但既然想将常昀从狱中救出来,那么谋害褚谧君的罪名,总得有个人担着。
于美人是楼贵人身边的一条狗,她若因此事获罪,则可削弱楼贵人的势力。但以楼贵人的凉薄和谨慎,却未必会因为一条狗而和褚皇后拼命。
这场博弈,褚皇后和楼贵人都各退一步,牺牲品则成了于美人。
所以说,褚谧君还是没能讨到想要的公道。不过既然意图杀死她的人是皇帝,那么这公道大概永远也讨不回来。
再说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道。
她之所以会将这件事拿来同姨母说,不过是因为今日她进宫时,正好见到了被拖拽着押往狱中的于美人。
她记得上一回见到于美人,还是在听雨台上,那个女子舞如惊鸿,美的摄人心魄。然而一转眼,这就成了阶下之囚。可偏偏这个女子什么恶事都没有做。
褚谧君年纪还小,即便自幼便被教导要心狠心冷,却仍止不住的怜悯,以及歉疚。
同时弥漫在她心中的情绪,还有恐惧。若有朝一日,她也成了被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废子,她会不会也被轻易的推出来牺牲掉?
无论如何,因她受伤而引发的风波,就此而止。至于常昀同私会清河王旧奴之事,则被褚皇后以“误会”二字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皇帝为晋伯宁而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再为难这个侄儿,任由褚皇后处置了于美人。
褚谧君缄默沉思的这段时间里,褚皇后专心的逗着她的鸟儿,那色彩艳丽的禽类是她最新的爱宠,她看着它时,眼中笑意温柔。
“谧君先行告退了。”褚谧君朝褚皇后一拜。
“去吧。”褚皇后漫不经心一摆手。
褚谧君走出椒房殿后,脑袋晕眩了一会。
椒房殿内以花椒泥涂墙,常年浓香馥郁,那气息仿佛能缠入人的骨头里。褚谧君之前在椒房殿待了太久,出殿之后被凛冽的春风一吹,才稍稍恢复了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