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和常昀低头偷笑。
“你们此番回来,也帮着劝劝。”东安君叹息,“阿念也有三十岁了,真不知那天我若是老死,她能靠谁去?”
这么些年,阿念一直不曾出嫁,甚至没有男子能够使她心动。东安君宠着这个女儿,也不好逼迫她。反正东安君自己也是个不拘礼法的,既然阿念没有想要嫁的人,那便不嫁好了,她视若明珠一般的女儿,好端端的何必送去别人家伏低做小。
但东安君却也是个爱为子操心的母亲,“她都已经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四处胡闹。”
“阿念心里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姨母放心好了。”
“若有朝一日我死了,看她要怎么办!”
“她自有她的出路。”褚谧君劝:“父母总爱为儿女忧心,可儿女既然已经成人,也就有了自己的意愿与智慧。”
东安君沉思了一会,不置可否。
“说起来,相国……咳,外祖父在哪?”常昀换了个话题。
东安君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你们来我这庄园时,可曾见过一间小茅舍?”
见过,东安君的庄园虽说占地不广,但毕竟有一定的规模,然而毗邻着山庄正门的,却是一间寒酸简陋的茅屋——就像是狮子与耗子肩并肩坐在了一起,说不上来的滑稽。
“外祖父他……就住在那儿?”褚谧君也有些愣。
“就在那。”如同拿自己的女儿没有办法一样,东安君也对自己父亲的任性无可奈何,“我从建邺一位豪富之家买下了这座庄园,可他非要住茅屋。说住在茅屋之中才是真正的隐居。我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将他整座屋子都搬到了我这边来——他倒还为此向我发了顿脾气。”
“外祖父的确一向不重奢华。”褚谧君苦笑。
*
他们来到了山庄之外的茅屋,屋中没有人,一切布置都相当简素。在房屋内竟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农具。而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卫夫人的灵位。
常昀想起了很多年前褚淮说过的话。他说他曾经与夫人约定过一起归隐山林,却在洛阳差不多耗尽了一生。
这个老人带着妻子的灵位,翻越千山万水来到建邺,是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吧。
接近午时,褚淮回来,手中拎着一只鱼篓。看见褚谧君和常昀时,他并不惊讶,毕竟二人在到达淮阴一带时就命人送来了书信。
但即便老人故作平静,眼中也还是有藏不住的喜悦。褚谧君接过他手中的鱼篓,篓中还真有不少鱼,只是都长不过指头。
“今日午间便喝鱼汤好了。”离开朝堂的褚淮看起来倒是更为亲切,笑时眉眼弯起。
“外祖父……今日上午是去钓鱼了么?”常昀凑过来,好奇的往篓内张望。
褚淮揶揄的朝常昀笑了笑,“我方才听到了什么?‘外祖父’?”
常昀原本才是褚淮真正的外孙,但是毕竟不曾养在褚家,后来又与褚家众人有了种种恩怨,于是一句“外祖父”怎么也无法叫出口。
常昀朝褚谧君又凑近了几分,脑袋一歪,颇有些自得似的,“我们成婚了。”
虽然知道这两人感情不错,但见这小子如此模样,褚淮还是感觉到一阵牙痒痒,就好像是自己精心养出的花儿,被一只讨人厌的猫一眨眼就叼走了。
“几时成婚的?”褚淮冷哼。
“在西赫兰。”褚谧君说:“未能邀请外祖父,实在遗憾。”
不过她和常昀之间的婚礼也算不得盛大,他俩蹉跎多年,对那些繁琐的礼节也就不那么重视了。于是只命绣女制出了两套中规中矩的婚服,而后便和常昀在黄昏时祭拜了天地,就此成为夫妇。
须发花白的老人在听到褚谧君的答案后,既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提着鱼篓默默的走到了一旁去清理篓中的鱼。
竹屋外有东安君派来的侍从,平日里褚相从不用他们,但这个时候他们依然会上前帮忙——毕竟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握刀,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年褚淮的身体状况已经十分不好了,走路需拄杖,眼睛坏到在没有办法看清书本,与人说话时,那人若是和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他便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今上午他早早的去钓鱼,说是垂钓,不过是将钓竿一放,然后便不由自主的坐在原地打起了瞌睡,最后还是东安君身边的仆役看不下去,偷偷潜入水底捉了几条鱼挂在了他的竿上。
“早些年我还能下地种田呢。”褚淮看着眼前凑上来的一大群下人,愤愤不平。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了一眼,都对此深表怀疑。褚淮这一生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但他好歹也做了大半辈子的士大夫,寻常农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未必能够握得稳锄头,何况是他。
明白老人家是在吹牛,也不可以轻易戳穿。年纪大了的人谁还没点小骄傲呢。有时候越是年迈的人,处事反倒越来越像孩子。
也不知道褚淮看那些仆役那里不顺眼,过了一会又喝令他们退下,让常昀来帮忙。常昀无奈的冲着褚谧君一笑,并不推辞,干脆利落的起身。
褚淮和褚谧君则坐在不远处闲聊,说的都是些琐事,无非就是问常昀待她如何,他们在塞外过得好不好。也许有些不公平,但褚淮的确是更为偏袒褚谧君,话语中皆是对褚谧君的关切,毕竟这才是他一直养在身边的外孙女。
“明月将些年你们从西域寄来的信笺都念给我听了,这些年你们过得不错,很好。只可惜塞外毕竟不如中原那样气候怡人,西域诸国之间也并不会永远安稳,我还是很担心。”
“我与云奴不会一直定局在西赫兰,既然是做行商,那么天下哪里我都会去,哪里我也都去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认为我手中的钱财足够我与我的子孙过顺遂日子了,或许我就会挑一个山清水秀之地,与云奴一起隐居,至于我的子孙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随他们的心意好了。”
“那,你们会去洛阳么?”
“近几年不会去,但之后一定会去。”
“若是到了洛阳,记得……”
“我知道的。”褚谧君给褚淮递上一盏茶润嗓子。
到了洛阳,自然该去拜访仍在朝中为官的养父徐旻晟,拜祭卫夫人、褚瑗等人的坟墓。
“明月其实有想过回洛阳祭奠两位阿姊,但终究还是解不开心结。”褚淮无奈的说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哪个母亲在被夺走了孩子之后,都不会轻易宽恕原谅。
“我一生,就这三个女儿。她们幼年时相亲友爱,成年后竟然……也罢,我一口即将入土的老人,还能干涉什么呢?”
褚谧君不知该劝什么,她不是旁观者而是局内人。对于褚瑗与褚亭,她早就不再恨了,正是她们所给予的人生,造就了现在的她。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一种态度面对她们。
于是只好换了个话题,“我父亲前些时日来了建邺,说见到了你们。外祖父可曾见过他?”
“常昪?”褚淮唤出了清河王的本名,“几个月前他的确到过建邺,来这里作画。朱妃的故乡就这里,朱妃幼年时也曾在这里的山野间游玩采风。他来到建邺,把朱妃幼年时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于半个月前又一次南下,去了会稽,那里景致秀丽更甚建邺。”
沉默了一会,褚淮忽然又道:“过一阵子,常昪就会从会稽回来,你要不要在建邺稍作停留,等候你的父亲?”
这其实,算是一个老人变相的请求,希望孙辈能够在他身边多待一会。
褚谧君扭头,看向老人满头的白发,忽然心中酸楚。是她疏忽了,只记得追求自己的自由,却忘了长辈已经老迈。
“好,我留下来。”她说。
这么些年,她也培养出了几个心腹。商队的事情,她可以暂时交给心腹去管理,而这段时间,她想要留在建邺好好陪褚淮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飘荡了数年,现在她的脚步在建邺停住。每日的琐事,无非是陪着老人晒太阳,和常昀想着法子逗老人开心而已,偶尔会帮着开解一下东安君和阿念母女之间的关系。
这段时光,悠闲安逸,有关这段时光的记忆,也都是温柔的。
就在这年冬,三十四岁的褚谧君被诊出怀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