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疾驰的声音传来。
急促的马蹄声,往往都意味着不好的事情。东安君猛地抬头望向车外,脸色煞白。
此时是午夜,天穹漆黑无光,大地本该寂静无声。
她眼下的栖身之地,是小平津关的一间亭舍,这里是传供旅人歇脚之地,而夜色深处一伙披坚执锐的骑兵闯来,包围了这里。
东安君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恐惧的确是有的,但她现在心里更多的是懊恼。
她真是离开洛阳太久了,看着这群骑兵发了好一会呆,她才想起,这些人是北军。
北军有八校尉,八校尉皆属褚相直系,替他控制洛阳。
小平津关会出现北军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从琅琊一路赶来洛阳,期间也不曾刻意隐匿过行踪。亭舍乃是官府所有,北军校尉会知道她东安君在这里,更不奇怪。她疑惑的只是,这些人为何要包围她。
她是褚相的女儿,受褚相控制的北军居然敢于对她无礼,这是否说明……她不敢再想下去。
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显露出来。北军骑士只是包围了这里,并且用弓箭对准了她,这也就说明,事情尚有转机。
东安君此来洛阳,为了方便赶路,身边带着的随从并不算多——就算数目不少,也定然不是这些北军精锐的的对手。但东安君毕竟出身在一个不凡的家庭,她身上的气度,远不是寻常人所能比的。她大步走出亭舍,与这群虎狼之师对视。在对上她的目光时,这支北军的首领放下了手里的弓,朝她行礼,“东安君。”
“报上你的名号,说出你的目的。”在琅琊养尊处优的活了多年,东安君还是第一次面对被人威胁的情况。
为首之人朝东安君不徐不疾道:“在下射声校尉方洺。”
“我听说过你。”东安君记性很好,“你是寒门出身,曾在边关立有战功,却又被权贵诬陷。七年前,是相国为你平反并重用于你,三年前,是他将你扶到了射声校尉这个位子上——用剑指着恩人的女儿,这难道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方洺似面有惭色,又似是镇定自若,“东安君难道还不知道么?”
东安君不答。
“太后意图废帝另立,符离侯不允,双方……发生了一些争执。”
说是争执,恐怕是翻天覆地的杀戮。东安君眉心用力蹙起,“那我的父亲呢?”
“为父母的,理所当然会偏袒子女。太后试图废帝,大错特错,可相国想来也是会袒护她的吧。”这人说着,轻嗤了一声,半是恭敬半是嘲弄的对东安君道:“还请东安君,随我们走一趟。替天下臣民,说服相国。”
什么替天下臣民,什么说服相国,这些人已经倒向了符离侯,无非是想要用她来要挟褚相。
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但她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那,就走吧。”
她当然不会遂了这些人的心愿,只是要脱困,还得谨慎考虑。东安君已经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年少时的轻率任性被岁月磨去,她沉默的跟在方洺身后,在倒戈北军的押送下一步步往前。
同时,她试着从方洺口中套话。
“我父亲可还安好?”
“相国,暂安。”方洺的话语暂时停顿了一下。
这么说来,要么是他也不甚了解洛阳城内发生的事情,无法判断褚相的生死;要么,就是褚相已经出事。
东安君倾向于相信前一个猜测,因为若是她的父亲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些人一定会直接杀了她。
这么多年来,她能够畅快的活着,享受富贵与安逸,都是褚相的缘故——她一直刻意回避去想这些,但此刻,她却又不得不承认,褚相给予了她太多的庇护。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心中仿佛有一根根针在刺下。
却又要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你是要带我去哪,直接去洛阳见符离侯么?”
方洺迟疑了下,没有答话。
“一场宫变从开始到结束,需要一定的时间。你要是不想被卷入其中,最好再观望一阵子。”东安君冷笑,“这是我给你的忠告。怎么,不先回到军营整顿兵马么?小平津关洛水附近,应当就是北军大营吧。”
方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么看来,并不是所有北军都已经叛变,方洺应当只是带领其中一支背叛了褚相。
东安君静下心来,不停的思考着对策。方洺将她带到了一匹马前,示意她自己上去。
虽然她养尊处优,但在这种时候也不能再乘坐较为舒适的马车。她的仆从都被留在了亭舍,不得跟上前来。只有她一人被孤独的带走。
在她登车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灼烫,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脸上,伸手一摸,竟然是血。
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刺中了方洺的心脏,鲜血溅到了东安君脸上。
东安君抬头,看见远方有一个年轻人策马扬鞭疾驰而来。她明明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却对他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一样。
方洺倒地的那一刻,是混乱的开始。
东安君的反应速度极快,在那一瞬间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避,但在她不远处便是她的马车。她索性抓紧时机跃入了车中。接着她听见了箭镞破空之声、刀剑劈斩之声、战马飞奔之声以及人在受伤时的惨叫。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东安君还有些懵,看样子,应当是有另一伙人袭击了这支意图挟持她的北军。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敌是友?
他们能赢么?
她躲在车中飞快的思考着这些问题,厚重的车壁能够给她以保护。
恍惚中东安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阿母——”
她猛地一颤,这是她女儿的声音!
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猛地从车内跳了出去。
竟然真的看到了阿念。阿念从马上跳了下来,因为动作太急,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但她顾不得许多,匆匆忙忙朝东安君跑了过来。
“阿母!”
与母亲阔别多日的阿念扑到了东安君怀中,放声大哭。虽然她并没有受什么伤,但这些天她所受的委屈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东安君一边安抚怀中的女儿,一边四下张望。她看见的是遍地的鲜血与死者,那支挟持她的北军已差不多悉数被清除,杀死他们的是……东安君看着眼前这支军队,思考了一会,“长信宫卫?”她认得他们的铠甲与武器。
长信宫卫现在应当受她长姊的差遣,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年轻人脸上。他没有穿甲胄,但是拿着剑负着弓,看起来杀意凛凛。
可是他的目光却又是那样的柔和。
东安君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在看着她,他靠着一棵树木,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东安君的脸上,但他好像并不希望被东安君注意到他,所以他只是默默的注视,却并不上前。
“那是陛下。”阿念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悄悄告诉她。
原来这就是皇帝。东安君这四年来曾无数次听人提起过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也许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好像几年前,她来到洛阳接阿念回琅琊时,就曾见过这个孩子。那时他还是跟在褚谧君身边的一个宗室子。
对,几年前那次相遇,应该就是她和这个年轻人的初识了。
东安君定定神,上前朝他行礼,“拜见陛下。”
年轻的君王将她扶起,“东安君不必如此……叛军竟敢对您无礼,您可有伤着?”
东安君摇头,“敢问陛下,这是……”
常昀站在原地,与东安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不疾不徐的嗓音将洛阳城内发生的事情悉数说给了她。
“原来是这样……”听后东安君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她本以为是皇帝与相国之间的斗争,没想到竟是褚党内部的内讧。
东安君少年的时候,褚杨两家的关系还不错,杨氏依靠褚氏起家,长久以来都是忠诚而沉默的。
“太后眼下还在宫中,不知生死,相国亦下落不明。”常昀声音低哑,“我与二娘逃了出来,原是打算前往小平津关搬救兵。没想到却碰上这帮逆贼对您不利。”
“陛下打算怎么做?”东安君觉得自己与这皇帝的相处实在有些怪异,身为臣子,她对他恭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在同她说话时,语气中却反倒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这让东安君无意识间竟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