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再一欠身,“母亲,请吧。”
褚亭由侍女扶着站起。
她没有示弱,更不会求饶,即便沦为囚徒,她却好像还是那个踩在所有人呢头上的国母。
在走过新阳身边时,她不易觉察的弯了下眼,那是居高临下的嘲弄、怜悯。
新阳了解她?
新阳猜到了她的全部计划?
不,绝没有。
新阳没有猜到的事情很多,就比如说——
之前长信宫内有四支军队突围杀出,新阳认为那是褚亭拍出来干扰她判断的疑军,断定褚亭没有逃跑,就待在长信宫内。
她的猜测不能说错了,因为褚亭的确没有逃;但她的猜测也不能算是对了。因为褚亭制定了两个计划。
那些突围出去的兵马,不仅仅是为了扰乱新阳的判断,他们有另一个任务——营救常昀和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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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皇宫在此时都乱做了一团。
新阳带领主力进攻长信宫,从而导致了太和殿的守卫松懈。突围出去的长信宫卫一部分四处放火将皇宫彻底搅乱,另一部分则在钟长生的指引下,冲向了太和殿。
鸣镝箭射往漆黑的天穹。
太和殿内,常昀在听见这声响的那一刻即拔剑斩向了身边的宦官。
他的行动迅捷果断,只一瞬间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看守就这样倒了下去。
阿念愣愣的擦掉了溅在自己颊边的鲜血。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常昀握紧剑柄的同时看向了她,“跟上我,我带你活着出去。”
被惊动了的太和殿守卫向他们冲了过来,常昀提剑迎向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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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褚谧君带人闯进了杨氏宅院。
三十名骁勇善战的胡人骑士撞开了杨家大宅的门,熟悉杨宅地形的褚氏家奴早早的就混进了这个宅子中,弓.弩.手将弓.弩以最快的速度拼接完成,然后齐射,阻住追兵的脚步。
褚谧君拔刀,冲在最前头。
她听见劲风在耳边呼啸,除此之外,耳畔再无别的声响。
这里是杨氏一族位于洛阳城东的一处不算大的宅院,曾经是老符离侯第六子的居所。褚谧君小时候也曾来过这里。
毕竟杨氏与褚氏乃是血缘亲,她幼年的时候,杨家上下对她来说都是亲切和蔼的身边人。
那时她绝没有想过,她会有朝一日带着随从杀进杨家。
这一场行动颇有些冒险意味。她手中能差遣的人不多,一旦不能及时救人及时撤退,那么就连她都会折在这里。
但这四年的时间里,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冒险了。
曾经的她是谨慎的,甚至过于保守,划出了条条框框以自我约束,尽可能的想要维持住自己身边的秩序与稳定——她行事总是优柔寡断,这也导致了很多时候她当断不断,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之所以不得不在外流亡四年,某种程度上也是因她这样的性情所致。
可是四年前,她已经彻底闯出窠臼。她依然保留着本性里的谨慎,却不再瞻前顾后。
她想要救出自己的外祖父,就不会迟疑不前。
反应过来的杨氏家奴很快上前展开了反攻。褚谧君敏捷的躲开一抹杀至她面前的刀光,手腕一转,一刀砍向了对方。
她的面纱早已在战斗中被扯落,很快她与赶过来的杨家人狭路相逢。对方在看清楚她的面容后大惊失色,“表姊!”
她朝那人一笑,“八郎,好久不见。”
“平阴君?”
“怎么可能!”
“平阴君不是死了么?”
“鬼!”
周遭一片哗然。
而她,则趁着杨八郎短暂的愣神机会,猛扑上前,将刀锋架在他的颈边。
“多年过去,身手还是这样差呢,表弟。”她记得很多年前,大概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杨八郎曾经就被常昀挟持过,这孩子的反应永远都是那么慢,真是让人担心。
“带我去找相国。”她轻声说。
已经比褚谧君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僵硬了会,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好。”
褚相被囚在一个偏院,并未受什么大苦,也没有伤到哪里。但他本就是八旬的老人,病得瘦骨嶙峋,看着叫人不忍。院门被打开的那一瞬他正坐在院中剧烈的咳嗽。杨家人为了让他早些屈服,不给食物,也不给半口水。
祖孙俩时隔四年的重逢,便是在这样一个破旧森冷的院落里。一个提着刀,身上沾着血,另一个跪坐在泥土中,气息奄奄。
在褚谧君幼年时,她一度觉得外祖父可以支撑起她整个世界。
四年后她回来,看到的是一个瘦削的老人。
不过还好她回来了,回来的总算及时。她大步上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手伸到了褚相面前。
老人看着她,眼睛是笑着的。他握住外孙女的手,站了起来。
第182章
重新见到自己的外祖父固然令人高兴, 但眼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她扶起褚相后, 对着被自己属下绑住的杨八郎微微欠身, “那就劳烦表弟了。”话语客气,但她真正的意思是——让被挟持的杨八郎带他们离开。
不止是离开杨家府邸,更要离开洛阳城。
洛阳已彻底落入杨氏之手,亲附褚相的官僚悉数下狱。他们若想要反败为胜, 就必须马上赶到洛阳之外的伊阙关和小平津关,那里驻扎着北军的精锐。
***
东安君在几个月前,曾经接到了一封从洛阳来的书信。
信笺没有署名,只说她的女儿在洛阳的情况很危险,奈何阿念执意不肯离开洛阳,所以希望东安君能够写信劝说阿念一番。
东安君没有写信,她直接动身离开了琅琊, 往洛阳方向日夜兼程赶来。
她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信中说洛阳局势危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送信的人是谁她没有看到, 据她的仆人说,那是个方士打扮的年轻人, 一路风尘仆仆,将信交给东安君府的下人后就走了。
方士……东安君从前也认识一个方士,虽然明白这两个方士必定不是同一个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出神想了一会。
再说这份信本身, 东安君也觉得熟悉。信的纸张极好,一般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曾有姊妹嫁入皇家, 每年还能收到大批皇室赐物的东安君能够轻易认出这封信来自皇宫。
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挥之不去。这封信的目的、写信人的身份,以及自己女儿究竟面临怎样的困境,她都十分好奇。
与其派人送信前去洛阳,不如自己亲自跑一趟。她这样想着,最终还是出了门。
她的确曾经立誓不入洛阳,但也只是不入洛阳城而已。离开故土多年,她也该回去看看了,至少拜祭一下母亲的坟茔,打听一下父亲的病情。
她是一个果决的人,收到那封信之后便直接动身出门。在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的驱使下,她一路疾行,昼夜不歇,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赶到了京畿之地。
到达小平津关时正是白天,按理来说,她是该继续往前的。可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立下的重誓,犹豫之后还是在伊阙关停了下来,只派出一名仆役前往洛阳找寻找阿念。
不多时这名仆役回来,告诉她,洛阳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仆役皱眉,“洛阳城无故封闭,小人连城门都未进。”
“无故封闭城门,那必然是……宫里出事了。”东安君到底也是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我等这时该做些什么?”
东安君摆手,示意下人勿要多言。她现在心里乱的很,在琅琊她过的是奢靡而安逸的生活,许久不曾见过血了。
洛阳既然出事,寻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被波及。但她的女儿、父亲……还有长姊,都在城内。
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但她有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褚相的种种。她早就听说褚相和现任皇帝关系不好,莫非洛阳城里,是皇帝与相国之间发生了争执?
在小小的亭舍,她反复踱步,思考着出路。
东安君明月和自己的那两个阿姊不同,她没有凌厉的决断和过人的智慧,何况她已离开洛阳这么久,乍然回到这个地方的她,有如枝桠上落下的叶子,无依无靠,一眨眼就能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