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霓的确是个有才华的女子,随着画作渐多,她的名声也传得越来越远,到后来,甚至有人愿以千金求购她的一幅画。
但朱霓最用心的画作,并不是那些流传在外的作品,她最用心的,是一副她花费了数年时间都还没有完成的画。
画上的是一个人,站于江河之畔,似踌躇满志,似疑惑深思——这幅画被朱霓反复修改、重画、撕毁、再画,而画上的人始终没有脸。
终于拖延到永懋三年,朱霓才最终完成它。
某日午后,朱霓收到了一封来自凉州的信,信是卫贤写来的,这几年他时不时会寄信给朱霓,告诉她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说他在凉州一切都好。”朱霓一边读信,一边将信中的内容说给清河王听,“边关庶务我不大懂,但按照他的叙述,那些阻碍他的麻烦,应当是差不多都被解决了,军队也安分了。他去了凉州三年了,辛苦那么久总算有了成效。”
清河王看得出她在为卫贤高兴,朱霓本就不是习惯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此时更是欢喜的双眸都在熠熠生辉。
清河王倒并没有不快,他看着妻子,只是愈发好奇卫贤在朱霓心中究竟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你那幅迟迟未完成的画作,画中的人,其实应是卫贤吧。”
她并不否认,大大方方的点头,“我初见他时,便是隔着河水遥遥注视着他。”
“滔滔江河东流之景,与卫贤很是相衬。”清河王说,这些年卫贤在西北做的事,他隐约耳闻,并为此心中涌起了淡淡的钦佩,“他是个胸有丘壑的好儿郎,世间男子当如是。”
朱霓却忽然笑了起来,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眼泪滑落,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晚朱霓便完成了那幅她耗费了三年时间的画,但画中站在江河之畔沉思的人,却成了一个女子。
“这、这是……”画中的是个女人,可仔细看她的脸,却发现这人有着和卫贤相差无几的五官。
朱霓尤为善于画人物像,她画出来的人,无论是形貌还是气韵,都能与原本那人极其贴合,清河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不得不确信画中人就是卫贤。
“你好端端的,将卫贤画成一个女人做什么?”他哭笑不得,“他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他不会。”朱霓捧着画上上下下端详,说。
她的眼神太过认真,以至于清河王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之后他反复观察过妻子这幅画,将画中人的脸与记忆中的卫贤比对……
他从前只是觉得卫贤样貌阴柔,太过秀丽,以至于给人一种淡淡的违和感,见过画中“女装”的卫贤后,他竟越来越觉得卫贤真的就是个女人。
永懋三年年末,他们夫妇俩路经琅琊,在那里他们碰上了雪灾被困山间,多亏当即世族救助。
救他们夫妇二人的是琅琊上官氏的人。
这是琅琊郡最有权势的家族,褚淮被贬官至此地后,为了自保都不得不将自己的小女儿嫁入上官家。
因为大雪封道,那阵子他们就暂时住在上官家的别业之中。嫁入上官家的明月和朱霓是旧识,那阵子由她带领着,朱霓很快便与上官家的女家眷们熟络了起来。
上官氏乃名门世家,族中不乏善于书画之辈,其中有一位寡居在家的上官五娘与朱霓格外好意气相投,最后她们的关系甚至要好到上官五娘可以随意出入她的书斋。
在朱霓的案上,上官五娘见到了那封画着“卫贤”的画像。
“这是谁?”寡居的上官娘子掩住眸底的深沉,只一派天真好奇的笑问道。
朱霓随手用一方绣帕遮住了画中人的脸,说:“这是我在梦中见到的神人,她翩然而来,乘云而去,如惊鸿似游龙,我也不知道是谁。”
琅琊与洛阳相隔那么远,上官五娘应该不认得卫贤——那时朱霓是这样想的。
她不知道的是,上官五娘死去的丈夫,便是洛阳人士,是高平侯的侄儿。上官五娘见过卫贤,不仅讲过,还对整个褚氏家族都怀着杀意。
永懋三年的琅琊郡还一片平静,琅琊上官氏阖府上下都一派安宁祥和,那时他们还与褚淮维持着表面的和睦,暗中却已经开始勾心斗角。褚淮希望回到帝都,而上官家希望褚淮永不翻身。即便上官七郎和他的妻子明月感情深厚,但也没法挽回什么。
上官五娘与朱霓日益亲密,她频繁的来拜访朱霓,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摸清了朱霓的喜好、亲友以及全部的往事。
一个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起来,城府深沉,善于言辞的女郎;一个是自小爱好山野、天性烂漫的画者,后者怎么可能是前者的对手。
朱霓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将自己和卫贤的一切都吐露给了上官五娘——除了卫贤的真实身份。
卫贤和褚瑗是什么样的关系,朱霓早就知道了,是卫贤……不,是褚瑗亲口告诉她的。这是她对她的信任。
可是就算朱霓严守这个秘密又如何呢?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
她和卫贤过去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被上官五娘以巧妙的方式问了出来,然后一点点拆开细细分析品味。卫贤从西北寄来的信,也被上官家的人设法抄录——他们正是靠着这样的方式猜到了卫贤的动向。
上官五娘实在是一等一的心细聪明,很快就猜到了什么,而上官家在凉州也埋有细作——之前没有人怀疑卫贤的性别,故而也就没人会仔细往这一方面细查,可是当他们开始怀疑这点时,无论卫贤藏得有多仔细,也总会露出破绽。
卫贤每个月为何总有几日甚少出门、为何他常年穿着能遮住脖颈的衣裳,这些连同他过于清秀的面容、狭窄的骨架一起,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160章
永懋四年年初, 他们夫妇收到了凉州之乱的消息。
那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洛阳, 因为朱霓怀孕了。
他们都是醉心书画的人, 对军国之事并不了解,故而在凉州之乱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在不算什么大事。朱霓每日都会为远在万里之外的友人祷告,那时她还以为他能够平安。
卫贤在寄给她的某封信中说过, 再过两三年,他就能稳定住凉州的局势,再过个七八年,也许他就能够回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探望他们夫妇俩,又或者,他们夫妻也可以等过几年后再去看他。
但是很快, 敦煌、武威为赫兰所占的军报便被快马加鞭送来了帝都,凉州之乱在短时间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卫贤的生死, 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在焦虑中等待。
然后,就等到了最坏的消息。
永懋四年三月, 卫贤从凉州回来了。他是秘密归来的,谁都没有惊动。
一个徐姓的年轻人在黄昏时叩响了王府的侧门。这是个看起来十分狼狈颓废的青年,一身破旧的短褐,发髻蓬乱, 眼神黯淡,“卫贤……想见你们。”他被带到清河王夫妇面前时,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直接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的目光在掠过朱霓时,带着彻骨的寒凉。
卫贤在撤离凉州之际,顺手清除了自己身边的细作。在一番审讯之后,她得知了自己之所以泄露真实性别的原因。
然而这时的朱霓,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别四年,再见面时的卫贤,已经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了。他……不,是她换回了自十三岁后便被她抛弃的女装,长发整齐的绾成堕马髻,柔柔的笑着,然而过于憔悴的一张脸,让她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本该有的妍丽美好。
卫贤,或者说褚瑗,她在见到故友时似是叹了口气,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而又温柔的笑。
“你、你怎么——”朱霓惊呼。
褚瑗在见他们之前,特地上了妆,即便如此,厚厚的脂粉也没能遮住她面上的病态。她坐在一张软榻上,盖着丝衾,然而可以明显看出她腹部隆起。
“啊,没事。”她弯眼。
徐姓的年轻人就站在她身侧,恨恨的用手锤了下身边的柱子。
从这样的反应来看,这孩子应当不是他的。清河王毕竟活得久,人生阅历丰富,很快便猜到褚瑗在混乱之中都遭遇了什么。
“能够重新见到你们,真好。”褚瑗将哭泣着的朱霓轻轻揽入怀中,“没什么好哭的,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的路也可以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