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看着少年向她飞奔过来的身影时,之前全部的冰冷坚硬,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朝济南王缓缓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了,也不要再走近我了。
她转身登上马车,再也不曾回头。
到达折桂宫时,是黄昏了,天地混沌,万物笼罩于昏暗之下。于美人从车上下来,被夜间阴凉的风一吹,心里的恐惧怎么也无法再克制。
负责押送她的除了一群宦官,还有平日里总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
眼下赵莞定定的站在她面前,整个人都笼在夕阳的阴影下,显得那样阴沉。
“要动手了么?”于美人咽了口唾沫。
她猜到皇后不会轻易放过她,将她带来这里,恐怕是为了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去。
赵莞默然不语,身为皇后的心腹,她看向于美人的目光中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你好自为之吧。”她说。
***
褚谧君越发喜欢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出门,任何侍从都不带。
似乎经历过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后,她连胆子都大了许多。褚相因各式事务而忙碌,没有闲心管教外孙女,卫夫人最初反对过几次,但后来也不得不作罢。
孩子大了,渐渐的也就不再那么听话了,再说了,严格说起来褚谧君也不是一人出门的,每一次好歹都有广川侯常昀陪着。
……虽然卫夫人觉得与其让广川侯作陪,还不如让自己外孙女独自出门呢。
她也是老了,对小女儿的心思也不那么敏锐了,自家的外孙女何时同别人家的孩子关系那样要好的她都不知道。
这日卫夫人喝过药,照例在庭院内散步,闲逛到花园某一角时,便撞见了自己的外孙女一身男儿装束,配着长剑,正打算出门。
看见卫夫人后,褚谧君也不怯,大大方方的上前来同自己的外祖母行了个礼。
卫夫人斜眼看着她,“怪模怪样,丑死了。”
褚谧君又不是听不出外祖母话语中的不满,于是歉然的朝她一躬身,“谧君近来总是胡闹,让外祖母担心了。”
不过道歉是道歉,悔改又是另一回事了。
卫夫人无可奈何的摆手,“行了,你想走就走吧。”大不了她再多吩咐些人暗中跟着她好了。
“你这幅样子……”在褚谧君即将转身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低声叹了口气。
“怎么了?”褚谧君好奇的望着她。
“像你的母亲。”卫夫人说。
“我与母亲长得很像么?”褚谧君有些意外,毕竟很少从家人口中听到和自己母亲有关的事情。
“倒也不是很像。”卫夫人肉老人若额角,“只是她当年也很喜欢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四处闯荡。她去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的人与事。”
因为女儿的一生实在太过精彩,所以,她才不忍心将外孙女拘在屋中。
“你走吧,记得回来。”她这样告诉自己的外孙女。
***
常昀依靠着褚府后门外的槐树,漫不经心的发了会呆,不多时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褚谧君从门后钻了出来。
“今日去哪里?”常昀和她一样,都是一身不起眼的装束,看起来像是远来的旅客,又像是四方浪荡的游侠。
说实话洛阳的秩序其实尚未恢复,也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到优哉游哉。首阳山已经去过了,那里风景不错,但褚谧君到底还是有些失望,总觉得首阳山和别的什么山没多大区别;孟津渡他们也去过了,没什么稀奇的;有一次他们还沿着泾水从早上行舟至傍晚,最后回来时两个人都筋疲力竭。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料到,丞相的外孙女这些天竟然同广川侯一起去了那么多的地方。
“今日不想走太远,就在洛阳城内逛逛吧。”褚谧君说。
“行。”常昀攥着马匹的缰绳,与她一同在闾里间的巷子里漫步。反正只要别让他回东宫就好。
不少人都以为他已和褚家站在了一起,不日将被扶上帝位。待在东宫那种地方他就得被迫应付无穷无尽的访客,说不定还会与济南王生嫌隙。
“不过洛阳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么?”褚谧君调整了下走路的姿势,她有时候总忘记自己是在假扮一个男人,“我说,我认为洛阳几年后会有一场大乱,所以为自己想了几条逃生路线。不如我们今天就来熟悉熟悉那几条路如何?”
“我还以为你终于听说了西市那边新来了许多塞外的商人,打算同我一起去瞧热闹呢。”常昀轻哼。
褚谧君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又赶紧趁他不注意重新板起面孔,“西市人多且杂,我可不想去。”
洛阳城内,公卿皆因不久前的动乱而惊慌不已,可对城内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活与从前并无多少不同。东西两市繁华依旧,士农工商,各司其职。
常昀转过头去不和她说话。
这人有时豁达,有时却小家子气得很。
褚谧君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你也记得小心些,站得高的人摔得也惨。”夷安侯一旦作乱,恐怕首先就要对常昀下手吧。
“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巫者,你说日后洛阳城内将起变故,有证据么?”他故意同她唱反调,“一场乱子才被平息呢,要我说几年之内应该都没什么大事了。”
褚谧君想了一会,忽然问他:“你知道离魂么?”
第99章
“离……魂?”常昀叼着方才随手折下来的树枝, 漫不经心的扭头看着她。
“嗯, 离魂。”褚谧君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是要告诉我什么奇闻异说么?”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 你可以当做是奇闻,也可以当成是真的。”褚谧君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下思绪。
关于要不要将未来的见闻说出来,她犹豫了很久。
最开始什么都不说, 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常昀是不能相信的人,他会在未来威胁到她的家族,他甚至可能是杀死她的凶手。
但一同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后,他们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也走近了许多,褚谧君没有办法再将他排斥在自己的人生之外,既然如此, 不妨坦诚一些。
至于他会不会信……她从前也担心过这样的事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样的事不足为虑。
信不信由他,说不说, 主动权却在她的手上。
常昀将树枝吐了出来,摆出洗耳恭听的认真姿态。
“在古时传说中, 所谓离魂便是魂灵脱离肉身,前往未知之地。这样的经历我觉得匪夷所思,只存在于妄想中。直到几年前,开始频繁的做一个梦, 梦中我离开了这具躯壳,去往了……”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沙哑了几分,“未来。”
常昀收敛了之前脸上的笑意, 变得肃然。
他记得之前褚谧君曾有好几次同他说,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在她的梦里,有各式各样的死亡与悲剧命运。
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褚谧君所说的那些“梦”,指的到底是什么了。
“然后呢?”
“在未来,我看见你成为了皇帝。”褚谧君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而在你成为皇帝之前,夷安侯在洛阳发动了一场兵变,死了很多人。”
这句话带给常昀的惊骇,可想而知。他怔愣的瞪着褚谧君看了很久,最后转过头去,茫然无措的发了会呆。
“我不是在骗你。”褚谧君说。
“我知道,只不过……”他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接着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那么,阿邵后来怎么样了?”
褚谧君没有回答。
常昀这样的聪明人,自然很快就读懂了她沉默背后的答案,同时济南王的下场,他或许也能猜到了。
“那么你呢?”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悲伤与苦闷,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在未来,你是怎么样的?”
“我么……”褚谧君错开他的目光,“我还是做我的平阴君。”
绝望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绝望就好,没必要再将他给牵扯进来。好在她已经学会了该怎么做戏说谎,即便常昀足够敏锐,也不一定能够识破。
“哦……”他果然没有觉得这样的答案有什么不对。她是平阴君,是丞相的外孙女,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理应锦衣玉食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