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凡亲自问过军医,主要的伤口在腹部和大腿处,一处险些破及内脏,一处已深至见骨,但仍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口或大或深,后续如何,还难以说定。
方凡让军医去医治其他受伤将士,他则留在主帅营中照看。那军医见蒋贻孙也点了头,便去了。
“西夏狗贼,我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蒋贻孙并非粗暴之人,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咽不下这口气。幸而他尚且公私分明,并没有意气用事,怒而发兵。
西夏军本欲趁靳以重伤时拿下龙朔关,但正撞在了由蒋贻孙带领的一众恰好要为他们将军报仇雪恨的士兵们的刀枪上,虽攻入了小龙朔,但还是在龙朔关落得铩羽而归。
连续两次的进攻,西夏军未能达成目标,双方皆大有伤亡,又恢复了短期内的和平假象。
这夜里,靳以仍未能醒来,原本因失血而发凉的身子反而开始发起热来。方凡为他擦身降热,又重新用自己带来的药为他处理了伤口,亲眼见与听说时感觉完全不同。方凡看着靳以身上已经愈合的几处伤疤,以及仍渗着血的新伤,只觉心里和胸腹皆一阵揪疼。但他身为医者,很快便平复了心神,稳着双手将伤口重新处理过后,又灌了靳以一些粥羹和药汤,几番折腾,直至天亮,靳以的体温稍降,似乎睡得安稳了些。方凡揪心劳神了整晚,倦怠至极,却不敢离开,只在他床边趴着闭目养神,几度险些睡去,又几度惊醒,直待靳以身上的温度恢复得接近正常了,他才放任自己暂且睡了过去。
靳以比方凡先醒过来,他是被疼醒的。但一睁眼,意识尚未清醒,便见着了床边守着的人,他便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忍着剧烈的疼痛,渐渐清明的眼神却很是柔和地落在那张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睡脸上。
方凡并未熟睡,很快又醒了过来,睡眼仍蒙眬,却见靳以正看着自己,他忙直起身子,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道:“你觉得如何?应该疼痛难忍吧?除了伤口疼还有其他难受的地方吗?是否头晕恶心?”
靳以等他问完,声音难掩虚弱地回道:“我还好,你去叫其他人来,自己先去睡一睡吧。”方凡明显憔悴了些的容颜让靳以确定他守了自己很久,虽然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也不忍。
方凡却摇摇头道:“我无碍,将军的伤势比较凶险,还需要再观望。”他想,若伤势稍有恶化,便让人去把父亲请来。
靳以深知他的性格,便也不再多劝,只抬手指着墙上挂着的衣物道:“你把我的那件外套拿来铺在地毯上,再盖着我的披风,睡一睡吧。”
方凡却没有照做,只是站起来,到门口处吩咐了几声,不久便有人端了粥与药进来,方凡接过,试了试,亲自拿着调羹将粥喂到因腹部的伤口而暂且无法坐直的靳以嘴边,并说道:“将军昏迷时强喂不了多少,现在您醒了,即使没有胃口,也要喝一些。”
靳以愣了一愣,从方凡脸上撤回目光,忙张嘴将粥喝了。温热软糯的粥喝入口中,却似乎是化在了他心里。这种感觉,他太久没有体验过了,本以为今生已失,却又失而复得,无比庆幸与欣喜几欲令他忽略了身上疼痛。
方凡慢慢喂着,靳以完全配合,一碗粥与一碗药都见了底,良药苦口,靳以甘之如饴。方凡将自己的帕子给了他,他拿着擦了嘴,因为脏了,便没有归还。
此时此刻,靳以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因祸得福。但他仍不能忘却之前的那种后怕,于是在再次昏睡过去之前,便撑起精神再无犹疑地对方凡道:
“我想,我明白你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你若想做方凡,那就是方凡。但昨日,我死里逃生,便很想和你说一声,我是说,和真正的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我想跟你说的是,夜心,我很歉疚,我不求你的谅解,我想,你也许怨我,但一定不曾恨我,可我却实实在在恨过我自己。直到再见你,我对自己的恨才有所缓解。知道你还活着,对我也是一种救赎。你要做方凡,如果你觉得这样你会轻松快乐,那也极好。能够再见你,亲口对你说这些,我便——死而无憾了。”靳以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说完还没等方凡回话,便又昏昏睡去。他说出的这些话几乎字字皆真诚,但有一句不够真——他并非可以死而无憾,也许只有傅明真正释怀与他重修旧好,他才能真正无憾。可若他能够再次拥有傅明,他又怎舍得死去?事到如今,这人间有了傅明,他便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了。
方凡没有打断靳以的话,只默默地听着,等他话毕睡去,又独自将他的话咀嚼了许久,才轻声叹息,道:“死而无憾?谁又真的能死而无憾呢?你还是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才能知道活着究竟有多好,活着究竟还会遇到多少可能发生的事。所以,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呀!”
此后,靳以反复发热,但伤势并未恶化,情况仍在可控之中。方凡便没有请自己父亲亲自走军营。靳以坚强争气,在方凡的悉心照料下,伤口开始逐渐愈合。
方凡见他真的再无大碍了,便辞别欲去。靳以亲自送他到军营出口。
将士们见他们的主将恢复得好,纷纷向方凡致谢,从营帐一路走出去的路上,他停下来不知多少回与人应答,担心靳以不能多吹风,也不能久站,他便让人回去,靳以却坚持要送。
终于到了出口处,方凡上了马,道:“到了此处便止步吧,靳将军身体尚弱,还请快些回去休息。”虽然私下里方凡随性了不少,但有他人在,言语间便仍是尊敬客气。
靳以派人护送他,又道:“这些日子,有劳方大夫了。等我痊愈,必定亲自登门致谢。”
“靳将军言重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
靳以一笑,指指他将要踏上的那条路,路边已有草色青青,“我在营里待了这许多日子,没想到草都已经完全长出来了。”语气中似有惊喜。
凉州大多数地方都干旱,戈壁常常绵延百里而不见绿洲,这里倒还有水源,尚能长些野草野花。虽并非什么天降祥瑞般的稀奇事,可方凡见了也开心,于是笑回道:“是个好兆头,我祝将军早日康复,克敌制胜!”说着便拉缰扬鞭,策马而去。
方凡回到仙泉镇方医馆时,先去看了看院子里自己种的那株草芽,比起军营外的那些,长势毫不逊色,颇觉欣喜,脸上便带了笑容。方大夫见了,则道:“看来是有惊无险。”
此后,方凡便仍只待在仙泉镇,而靳以则在军营中养伤。
那日的话,靳以说过便只是说过了,他没有等来方凡的回应,方凡似乎也不打算回应,而他也竟似不需要回应。
蒋贻孙问起时,他如实回答,蒋贻孙纳闷不解,靳以却是笑笑,心想,这也许就是我二人之间独有的默契吧。
第46章 章四六
靳以伤愈后是在暮春,从去岁深秋至今,已半年有余。打仗是极费财力物力与人力之事,“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无论敌我,似乎都有些不愿再僵持相耗的意思,皆欲速战速决。
靳以重新坐镇,与一众谋臣武将商议出了新的作战策略。若西夏未换主将,他们或许还要硬拼,但如今对方主将是不愿直取更愿智取的城府之辈,这反倒给了靳以他们可乘之机。
最终决战前,龙朔关内外除了做饭的炊烟和士兵操练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动,天上偶尔有鸟飞过,无人的旷野上甚至有几只野驴在闲逛。
日头浑圆,自东向西,照着这片亘古苍凉的土地。
靳以决定前去仙泉镇一趟。他申时出发,酉时抵达。到达方医馆门外时,天际夕阳斜光万丈,将这个镇子染得犹如入了画。
方凡正在给自己的骆驼刷毛,驼儿温顺,任他施为,而他神情平和,动作轻柔且仔细,一人一驼,在夕晖中无声相对,竟是让靳以看得出了神。
“靳将军?”方凡放下刷子,转身看见靳以,问道,“这个时候来此是有事么?”
靳以稍走上前,靠近些道:“能陪我走一走么?”
方凡略一思索,“行。稍等。”他将骆驼牵入棚中,放好粮草后,重新来到靳以跟前,问道:“将军想去哪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