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送走了女官。
何绣婥却盯着衣服陷入了记忆。
裴昭明早期的风评很好,无论是谈吐穿衣言行方面都把自己往君子那个方向靠拢,克己复礼。
他通常竖起高高的冠,将鬓发整理妥帖,除了朝服外多是绣月牙的锦服。
他最为津津乐道的却是何绣婥。
裴昭明身边的人男男女女都是精挑细选,相貌人品都是上等的,在他成亲前闺房里的少女都在猜测是怎么样国色才能入了裴昭明的眼里。
在一次处心积虑的游园会上,何家极力将何绣婥往外推,极力表现了一把自己的双手同书果然引得一众人的目光。
也是在这里,何绣婥得到了裴昭明的评价和示好。
“晋人曾赞卫夫人书法,碎玉湖之冰,烂瑶台之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插花舞女又如低昂芙蓉,看来何小姐深得其精髓”
一位花信年华的少女听到了俊美的郎君言词恳切的溢美之词,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日夜里一遍又一遍临摹。
不过
何绣婥后来才知道,裴昭明根本不喜欢书法,裴昭明喜欢谈天论地附庸风雅,但不喜欢真正的去爱书。
当然,这时候何绣婥已经同裴昭明成婚了,她们说是琴瑟和鸣实际是相敬如宾,那时候何绣婥不懂,以为他待天下女子皆是如此,天下夫妻也都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目睹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拳拳爱意。
那天河西王裴昭文成婚。
……
“娘娘?娘娘?”
木兰一声声喊叫将何绣婥拉回思绪。
“是膳食不合口?”木兰担忧的问
何绣婥这才恍然回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她小酌了几口粥,木兰便在耳边附说:“娘娘,尚衣局的张大人候着呢”
这么晚?
何绣婥道:“可问了什么事”
木兰摇头道:“张大人坚持要面见您再详细禀报”
何绣婥也没什么胃口,就撤了饭菜。
偏殿里。
身着正四品女官服饰的正是尚衣局的领事女官,她身后是今早呈衣服的春芽,两人面色凝重,尤其是春芽看起来似乎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何绣婥甫一坐下,两人便扑通一声,双膝直直砸向地面,带着不知名的惶恐。
“奴才死罪”
两人异口同声
何绣婥不由得正襟危坐,要问详细缘由。
污眼
原来,这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并不是她的。
裴昭明是下令数十名能工巧匠来缝制这件斗篷,可送的是河西王的前任王妃,如今在储秀宫的姜文姬。
三个月前,裴昭明一登基,还没有册封皇后举行大典,就先贬谪了河西王裴昭文,接了他的王妃姜文姬进宫。
跟所有自以为聪明的帝王一样,裴昭明强令让河西王宣布河西王妃暴疾而死,一面将人接进皇宫。
有大臣进言也被他吊在了宫殿上,自此没人敢提这件事。
姜文姬虽然成了皇帝的女人。可拒不受封,所以一直没有个正经头衔。大家也对这事避讳莫深。
裴昭明没有点名留给姜文姬,可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春芽新上任自然而然以为最贵重的就是该送给皇后,今日又适逢张女官出宫采买,一回来知道这事,简直心如死灰。
“娘娘,是奴才的错,请娘娘赐死”张女官说
何绣婥默了半晌道:“木兰,你去把斗篷拿来”
此时春芽边哭边磕头,含糊不清的认错,何绣婥听着这声音却越来越远。
裴昭明最会装,附庸风雅是为了讨天下人的口碑,实际他最喜欢眼缘,所谓眼缘就是第一眼让他心动。
姜文姬恰恰是那种人。
可惜后来她成婚了,成了他的王嫂,裴昭明最失控的那天指着何绣婥的脸道:“凭你这种姿色,简直日日污眼”
说完就打了一个饱嗝,鼻腔里都是腐烂的酒臭味。
何绣婥有时候猜测裴昭明,觉得他可能是烂在根上的。
裴昭明出身一般,甚至是年满十岁才从山寺上下来,但是他好像一下来就是个谦谦君子的模样,逐渐站在了中心。
他骗得了所有人,却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让何绣婥发现了蛛丝马迹。
何绣婥后来就算有所察觉,也因为跟他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缘故选择了闭嘴。
这时候春芽的哭声才又更近了一些,何绣婥这才回过神,见她的脑袋都磕肿了一大块,木兰正端着衣物等待她的命令。
何绣婥道:“给她们罢”
春芽喜极而泣。
何绣婥是个好人嘛?不是,起码她做不到心如止水,即便不是因为裴昭明的爱意,可这种被放在秤上衡量重量的事让她极度不舒服。
隐隐有些嫉妒和自卑。
秤的一边永远不会偏向她。
何绣婥干巴巴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半晌她说:“木兰,我冷”
木兰忙说:“奴婢这就为您拿个汤葫芦去”
热热的汤葫芦放在怀里,何绣婥攥紧被子又道:“木兰,还是冷”
木兰问:“哪冷,奴婢给您暖暖”
何绣婥道:“骨头冷”
“莫不是腿疾又疼了”木兰急切的问:“娘娘且忍忍,奴婢这就为您去喊何大人”
何绣婥没有回话,此刻只想自断双腿,腿里那种疼痒仿佛有银针扎在里头。
她攥紧了被子,只盼着这日子快过去。
何黄一小跑着过来,犹豫再三后煎了两副药。
他端上来何绣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于是两碗都一饮而尽,直到后半夜终于睡着了。
何黄一临走前道:“娘娘恐怕连着几日都得喝这药了”
他说的不错,后续的几日何绣婥一直在服用药物,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偏生那个点何绣婥就有了感觉。
往常她还有几分毅力,不知道是不是入冬的缘故,何绣婥病发的日子越来越密集,可幸好药物一直有效。
这日刚下了第一场雪,雪势很大,朝廷都在自我安慰,瑞雪兆丰年。
何绣婥也希望是这样。
然而事情总是你怕什么来什么。
姜文姬来了。
她的神情有些憔悴,不过依旧不能掩盖她的风华。
她只带了一个随行侍女被留在了殿外,何绣婥也让木兰等人出去。
屏退了左右,姜文姬忽然跪在了地上。
何绣婥:“……”
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拜她,毕竟她也需要拜别人呀。
但她还是扶起了姜文姬,道:“怎么了”
姜文姬凄凄切切。
“昨日陛下来了”姜文姬说:“陛下……他欲行不轨之事”
“可,可我怎么敢啊”
何绣婥:“然后呢?”
说到这,姜文姬又跪下去磕头。
“娘娘,求你帮帮我吧,我不能留这个孩子啊”
何绣婥也想叹一声,不知道谁能来帮帮她啊。
姜文姬还是河西王妃的时候,因为其姿色实在貌美,没有几个同龄的贵妇人愿意往她身边凑当个背景板,所以交际实在很小。
不过她人很真诚,何绣婥很喜欢她,两个人也算是密友,经常往来邀客。
裴昭明知道后仿佛更高兴了,夜间同她说了好些话,夸赞她心地坦荡。有次河西王邀请,夫妻两人应邀上府。
那一夜,摆足了文豪的派头,流水曲觞。
河西王小酌后畅言,冲着何绣婥说:“听闻夫人双手能同书,艳惊四座”
何绣婥矜持的说:“雕虫小技,不足挂怀”
河西王又捧了几句,何绣婥回旋中夸赞着姜文姬。
此时裴昭明忽然说:“倒是听说王嫂一舞倾城不知比上京城第一美人如何”
何绣婥接话:“王嫂且胜三分”
何绣婥见过两人之舞,最有资格作评价,但这话还是谦虚了,姜文姬身姿灵动,容貌倾城,何止胜三分。
只是可惜,之前半点不出风声,由着别人占了第一。
何绣婥正感慨着,月色下的姜文姬已翩翩起舞。
她侧头去看裴昭明,他已经没有了伪装,坐姿渐渐不直,喝酒也不知礼节,端起便牛饮,眼神却紧追着舞步。
一舞毕,裴昭明才理了理衣衫,坐直。
杀不了
何绣婥最后决定帮她。
她也说不上来处于什么原因,又或者她明白,这个孩子绝不能在姜文姬的肚子里出生,那她唯一的活路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