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的捷语不会好了,世界也不会好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在上任的第三天,我被光荣开除了。
那天晚上,我很是沮丧地推开家门,Tomi穿着他的Kitty睡衣出来相迎。我将香槟往桌上一拍:“拿杯子来!”
“发财了?”
“被开了!”
“恭喜你,自由了!”
“我擦!我擦!我擦!”
Tomi坐过来,将一条特别可爱的小毯子披在我身上。想了一会儿说:“别担心,我知道你特别需要钱,那我就行行好,允许你周末跟我去河边市场摆地摊儿!卖我的画儿,效益好的时候能赚上很多!咱俩一起去,最后四六分成,你四我六。”说着,他拿起一片吐司,据我多天的观察,Tomi最喜欢吃冷掉后口感疲软的吐司了。
我赚钱本是为了摆脱他,不料到头来是他帮我想办法。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蓬勃而起的羞耻感被瞬间打压,就算再忘恩负义,那也总比天天被追着画人体强啊。
我擦我擦我擦,考虑不到一秒钟,我愉快答应下来了。
毕竟是室友,Tomi不追着我画人体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不错。他有个男朋友,是二星米其林的高级大厨,经常来家里给我们做好吃的,泰式、法式、意式,式式拿手。
一开始我对他没任何好感,因为每次一来他们俩就在房间里搞得鸡犬不宁,烟雾、袜子满天飞,洗个澡出来恨不得整个浴室都是粉红色的泡沫。可后来,每每想到那些离经叛道的蒜蓉牡蛎、烤面团包的松露和鹅肝,我竟垂涎三尺盼着那厨子来访。
那段时间,他俩一如既往地好着,我一如既往地背着Tomi把房子找着。
周末,我俩三点起床四点占位。我以为我们足够早,不料跳市外面已经排成长龙了,Tomi说,很多卖家开房车来,前一晚就在车里睡。好的地段都被占了,我们无计可施。没办法,开场的时候,Tomi硬是舍身跳了段伦巴。
七个小时,我们赚了将近5400克朗。Tomi很开心,当场将钱分给了我。
快收市的时候,我闹着要去吉卜赛女人的大帐看看。Tomi叮嘱一句“注意安全”就跑去一旁喝啤酒了。我走进帐子细细看,驱魔物品一应俱全—草药、水晶球、各种骷髅吊坠。
女人要我坐下,扳住我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念念有词。我擦我擦我擦,说了那么多,跟咒语似的,我发挥了一切想象可还是一句没听懂。
我欲付钱,伸手一摸发现钱袋不见了。我又上上下下摸了好多遍,果然,钱袋丢了。惊慌失措之下,我几次要往门外冲,吉卜赛女人却玩儿命拦着不让我走。
就在这时候,Tomi走进来,他问,怎么了?我说,钱包不见了。他帮我付了钱,我们一路摸索回去,一路找一路问,无果,我坐在路边的树墩上放声大哭。Tomi说,丢了就是丢了,还好不太多,就当买个教训,以后长个心眼儿。然后,他将卖画剩下的钱全都掏给了我。我攥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40克朗呢?”
“刚才喝了。”
那一刻,我觉得Tomi简直是这世界上最Man、最善良的人了!
既然没钱,就与新房无缘。这是整个世界的法则—No Money,No Honey!Tomi倒没觉察到什么,他与厨子男友爱得如火如荼。那时候,我已经适应了欧洲好山好水好无聊的生活。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自娱自乐自慰自作。
生日那天,Tomi送我一张他的自画像,还将一支价格高昂的粉红小棒棒塞到我的手上。我死活不要,他却劝我说:“这个跟牙刷一样哦,刷刷心理更健康哟!”妈呀,难道我已经窘迫到要一个“取向不明星人”来同情我的精神生活了么?
认识鲁道夫,是因为Tomi朋友组织的一次聚会。刚才走到酒吧门口,我就听到有人高声喊着:“啊—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售票处!天安门!啊—我爱中国!”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和肚子一样圆滚滚的洋人向着我阔步走来。
Tomi突然跳到我面前,将双手从胸口一字划开:“Surprise,小蜜蜂!他是我的朋友鲁道夫,孔子学院的学生,会中文哦!”
经过一晚上的摸来摸去、暧昧不清,我俩的关系算是草草确定下来。最先是Tomi在Facebook上发了消息:“我们家的小蜜蜂恋爱了!”
鲁道夫是个建筑大师,睿智、肃穆。他有自己的公寓,在近郊。房子本是买来跟未婚妻结婚用的,结果盼得苦尽甘来日,未婚妻却没挣扎过最后一刻,和上司远走他乡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不算舒坦。鲁道夫邀我吃饭、散步、看电影,我偶尔去他那里住。可他不会像Tomi那样帮我挤牙膏,不会声情并茂地陪我说话,也不会穿着睡衣给我送自调鸡尾酒。
而令我高兴的是,我俩的沟通方式是国际化的:捷语说不通说中文,中文说不通就换英文,要是英文再不行就比手势,再不济,就将几种方式混合在一起。
我和鲁道夫之间始终维持着相当融洽的关系。不是因为我温柔他谦和,而是沟通障碍所迫,骂人的词儿掌握太少。有时候他生气,声情并茂连爆一串儿,末了,我满脸无辜地问句:“What?”他的火气立马烟消云散,自言自语几句也就过去了。
有的时候我们各执一词,驴同马讲,吵到最后无法收场,二话不说直接上床。再后来我俩也懒得瞎比画了,无民族无国界,一炮泯恩仇永远是缓和男女关系的制胜法宝。
不是涉及不到原则性问题,只因为说不清楚干脆避开。当然,我们也有因日常琐碎擦枪走火的时候。比如有天早上他起迟了,为赶时间,一边刷牙一边跟我说:“亲爱的,难道你不能帮我拿一下剃须刀么?”
我说:“不,我能。”
“What?”
难道是:“能,我不?”
“What?”
或者是:“不,我能?”
我在这边歪着脑袋掰扯语法,他却忍无可忍从盥洗室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推开。他的凶猛是情有可原的,住家那一站每隔二十分钟来一趟车,毫无疑问,那天他迟到了。
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当我俩沟通不畅的时候,他便很自觉地退避三舍。我也不多问,干脆闭嘴。当然,这得分情况,有时候,我也会直接扑上去缠住他一阵狂吻。
有一次,鲁道夫完成了一个大项目,说吃顿好的做庆祝。他自己备菜备料,同时递给我一张写了单词的小纸条要我去楼下小超市买黄油。
我进了超市,妈呀架子上满满当当全都是黄油,各种牌子,各种品种。我挑了一块儿尺寸里最胖的,价格里最瘦的拿上楼,兴致勃勃地拿给鲁道夫,他惊呼一声,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吧,那是块儿猪油。
于是,那天我们吃了廉价猪油炖昂贵鳕鱼,伴着煮土豆,我觉得再多吃一块儿,我俩差不多要腻到地老天荒了!
没过一会儿,鲁道夫将甜品端出来—左一个右一个,拼凑着看,正好一对儿咪咪盘中坐。
饭后,我将锅碗瓢盆放进洗碗机,鲁道夫一边刮我的鼻子一边夸我“小笨蛋”,夸着夸着,我们就抱在一起了;抱着抱着,我们就亲上了。
我和鲁道夫越爱越深,对彼此的好奇促使这段爱情神速发展着,我的旅游签眼看着就要过期,他甚至承诺给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办理手续,娶我进门,定不会放马南山。
然而,就在我要搬去与鲁道夫一起住的时候,剧情发生了反转。
有一天,我在市中心星巴克买咖啡,猛地被人从背后拽住。我以为自己被劫持,差点放声大叫!与此同时,对方会摆出副无比狰狞的面孔:“你叫啊,叫啊,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想着想着,我一记右勾拳糊到了对方的脸上。他的眼镜随之滑落,并且毫无意外地,被我没落稳的左脚踩断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胸前捧着副断了脚的眼镜,神情别提多无辜:“你是不是海瑭?我是霍然啊!你干吗假装不认识我?”
能叫出我名字的,兴许是拿着紫金红葫芦前来收我的,可敢于自报家门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我端着咖啡,搜尽脑中一切有关这张面孔的信息,却什么都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