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自己面临着全线崩溃。我忍住眼泪,再一次播下那个号码。电话瞬间被接了起来。没有多余的问候,我迫不及待地说道:“我想见你!佟诚,我要见你……”
片刻的沉默,他局促的呼吸随电话断线而消失。两分钟后,短信音“滴滴”响起,我翻开来看—“好。”
言简意赅,是他一贯的语气。
雨后的半山餐厅,人影稀落,有半道彩虹漫不经心地悬挂在空中。我秉持习惯要了气泡水,接着帮他叫了份绿茶。哪知就在服务员转身而去的瞬间,却被他一口叫住:“绿茶就算了,换成白桃乌龙。”
我承认,这句话成功扼住了我的喉咙。
“你……不是一直喝绿茶吗?”兴许是直觉作祟,我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跳加剧,语气随之变得急促,“你不是说绿茶防癌吗?不是说绿茶有助于消化吗?怎么……”
他半掀起眼帘,却不肯直视我的脸,接着缓缓道:“人生,不应该只有一种选择。”他的语气沉缓,却力道十足。话罢,目光下陷,变得忐忑,他甚至调整了坐姿,回避起我的眼神来。我却不妥协,紧紧追击,直到他有些不耐地将脑袋扭向餐桌的另一边。
而就在这顿晚餐的末尾,佟诚跟我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
“心已经错位,没办法回头。大浪淘沙,一切都不可能挽留。难道你见过哪对行至穷途末路的情侣还能从头来过?”
我红着眼,却迫使眼泪没有掉下来。我将食物大口吞咽,毫无秩序地塞进胃里,仿佛这样便能治愈这场五雷轰顶般的失恋。
不记得是在哪一个午后,佟诚端着酒杯侧躺在躺椅上,将悬在半空的脚尖轻轻晃。兴许是酒劲上头,他的眼眶微微有些红。
他说,这世上没有甘心臣服于孤独的人,只有不想合群的人。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一口酒气哈上他的脸,胡搅蛮缠地说道:“你适合人群,我适合羊群。”
他神色一怔,皱着眉头呵呵直乐:“是啊。有时候,人群还不如羊群呢!”
爱到撕心裂肺时,我们也曾不分黑白,脑中只有彼此;恨到咬牙切齿,又不禁幻想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决—血腥的、直接的、充满暴戾的拥抱,以及势必将对方撕碎于怀中的切齿之吻……
而当爱随平凡渐渐褪去,汹涌澎湃的情与欲偃旗息鼓,反倒是自己率先胆怯、愧疚于安全感匮乏的蠢蠢私心。
体验过了天上的飞行,回到地面,每走一步都是举步维艰。
为了让他记住我,我在他的心上刻画,用无可救药的泪水,用歇斯底里的尖叫,有时候,也会用委曲求全的目光以及乞哀告怜的微笑。
我画午夜里受惊的晚钟,画一支挂着鲜血的刺刀,画被折断的玫瑰,以及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
那是在一个大雨攻城的午后,我丧气满满站在超市的屋檐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显得狼狈不堪。可他就不同了,他的眼神清洌,其中春光流动。目光相触的刹那,我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佟诚!”
为了让我记住他,他屡屡在我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在我的心里铸造牢笼,像是豢养一只小狗或者蜥蜴,让我心甘情愿听命于他。
他喊“一”,我便俯首亲吻;他喊“二”,我便褪去衣衫;他喊“三”,我便开口描述未来的海枯石烂。我们曾经对彼此太过赤诚,无处可匿,也无须隐匿。
他明明就是一颗耀眼的小行星,就是那种在别人眼中暗淡在我眼中光芒万丈的小行星。在我孤独的宇宙里闪闪发光,任我旋转、跳跃,在未知中闭上双眼。
在每一个赤裸拥抱的夜晚,我们总是坦诚相待,也曾讨论过彼此占有的问题。佟诚说,爱是占有,恨是占有,拥抱是占有,争吵是占有,欲擒故纵是占有,缠绵悱恻亦是占有。暧昧是占有,放手是占有,却更是自我救赎。
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内,火车奔驰,放眼望,西北初冬的平原,苍凉广袤。黄昏时分,暮色四起。远处的云朵描绘出天际的轮廓,收割后的麦田一片凄清。
景色从窗前一幕幕掠过,生活的真相,自脑海一幕幕掠过。溪流、村庄、树影、沙石,还有他的身影。那些突然浮现在脑中的往事,令眼前的一切突然失去了生机。
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无争的事实—和他在一起的起因,是爱情。鲁莽又直接,如果分开是注定,那么很高兴他勇敢做出决定。一起抽几根事后烟,甚至都不用说“再见”。
我将相册从包里取出,自掌中一页页翻过,看着此间的自己,慢慢从年少走向日暮。人生变化竟然如此之快,一些回忆来不及细想,眨眼间就成为了过去。
我记得我们很相爱,爱到吵起架来的时候恨不得杀了对方。
相识以来,我们对彼此说了太多次“我爱你”。有时候变换语气跟眼神,以各种热烈的、平和的方式。一直到……一直到我们对这句话产生彻底的免疫,甚至将此视为捆绑彼此的绳索、牢笼,视为出言不逊,亦或产生厌恶的情绪。
至于此,我已察觉,早晚有一天,他会头也不回推门而去。
我深知自己一直都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投胎技术不够硬,绿茶瓶盖永远只能刮出“谢谢您”,喜欢的人总视我为无物,也不知道努力多久才能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或许人生写到结尾,故事都终将平淡无趣。
可也兴许是平凡了太久,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佟诚。
当我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切都未曾变动。他刮胡子的剃须刀,放旧领结的鞋盒,还有窗台上的仙人掌,它的一半已经枯萎了。曾经鲜活的一切依旧鲜活,唯有墙是冷的,我的心是冷的。剥去一层剥落的时光,他仿佛还在这里走动。
醒来时,已是薄暮蒙蒙。阴天,乌云压城城欲摧的黄昏。洗碗机还未停止工作,唱片机传来Itzhak Perlman的提琴声。我抬眼望窗外,晾衣杆上有两片纱帘,以及未来得及收的衣衫。我意识混沌,起身去厨房喝了冰水,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在渐行渐远的时光之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置身事外”。
然后,我推开玻璃门,犹豫再三,抬脚踏进阳台。不知为何,在佟诚离开后的日子里,我硬着头皮鞭策自己保持前行,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每走一步便举步维艰。
我举头望窗外,万人如海,我自孤单。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我仿佛幡然醒悟—在我因为丁点儿蛛丝马迹便不遗余力向他苦苦逼问的时候;在我因为一点点不足挂齿的琐事而神经发作歇斯底里的时候;在我一次又一次丢弃可怜的自尊,跪在他的脚边摇尾乞怜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已经走向了尾声。他成了我放大镜下的一枚细针,成了空穴来风的一粒微尘……
也是行至故事的末尾,我才终于明白,这世界上的伤感太多,就算我的眼泪落尽,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现在的我,过得还不错。
白天上班,傍晚健身,生活规律,偶尔忙得不可开交。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世上突如其来的获得与失去—洒了的咖啡、弄丢的钱包、散场的爱人、遗失的挚友……你唯一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活得更茂盛一些,学会为自己遮风挡雨,学会做自己的铜墙铁壁。而那些丢了的,就丢了吧,别再心酸,也别再哭泣。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羡慕那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们,他们天真,热血,喜怒哀乐常言于表,就连犯错都显得坦然又赤诚。他们开心的时候昂首大笑,不开心的时候大不了就痛快地哭一场。
可是我呢?长大的这些年,我学会了精明、聪明,学会了欲拒还迎,学会了逢场作戏,甚至练就了一身披风挂尘、游刃有余的旷世本领,可就在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当我卸下一身面具与铠甲,这才发现,那种毫无企图的、无须利益置换的坦诚与善良才是成人世界里千载难逢的东西。
与佟诚最最相爱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也曾说过一些没头没脑的玩笑话。
我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置身于亲朋的祝福声中,身侧的新娘却不是我,结婚时一定寄给我一张请柬。因为我想摸摸新娘的裙子,然后笑着告诉她,你穿婚纱的样子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