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白的餐吧在市中心一条古街的巷子里,青石路面,爬满蔷薇的围墙,知道那里的人并不多,经常光顾的也都是些回头客。白天,我去上课,简白工作,傍晚的时候我去餐吧找他,喝一杯新鲜的西芹汁,然后和他手挽着手回住处。
时间飞速地旋转和流逝,我却满怀欣然接受着他的温柔与风度。日子平静而丰盛,我常常对着镜子笑出声来,这不就是我所期待的“未来”吗?
直到左星约简白出去那天,简白彻夜未归。他在电话里通知我左星的回归,我敷衍几句,草草将电话挂断。
第二天清晨,简白六点刚过就回到家。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眼底被疲惫感淹没的木然,以及裤脚深深浅浅的雪痕。
简白一声不响地忍受完我狂风暴雨般的歇斯底里,他按住我的肩膀,要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以为会等到他的安慰,不料等来的却是一阵更为猛烈的飓风。他浅浅坐在沙发的边缘,双手拖住疲惫不堪的脑袋,轻声说道:“左星的投资失败了,卡里就剩十万块了。偿还不起欠的钱,她被债主逼得到处跑。”
我知道这并非表达的重点,便催促着他说出下文。
简白缓缓开口:“我答应她,尽全力帮她把欠别人的钱掂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为自己的一眼看穿而洋洋得意。顷刻之间,我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一处永不见底的深渊。我被命运的大浪吞噬,被它逼到了现实的死角。
我身上的全部毛孔像是被一块儿烂抹布牢牢堵住,想要发泄,却找不到出口;想要表达,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无数次地想要问他,左星不再是他的任何人,生生死死已然与他无关,为什么要帮她还钱?为什么还要和她共渡难关?为什么还要在大浪滔天的时候甘愿做她避风的港湾?
可几度欲言又止,我终究没问出来。不是不屑,而是恐惧。简白太过诚实,而此时此刻这份诚实幻化成了强有力的定时炸弹。
我最怕听到他说出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想法—
“我还在乎她。” “我们毕竟有过那么多好山好水好风光啊!” “我曾经是她的依靠,现在也无可幸免!”……随便挑出一句,就能将我彻底击垮。
简白红着眼,站在窗台前抽烟。我背对着他流泪,内心深处誓死纠结。
良久,我静静站起身,冲着他的后背一通乱捶。我的理智被愤怒点燃,恶毒的话语如同火焰一般从舌尖喷射而出。我使尽浑身解数,冲着他的背影近乎疯狂吼着:“我就是这样,酷到要死,倔强到要死,敏感到要死,遇到事只会死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所以没有人爱我是吗?也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对吗?”
简白迅速将烟头捻灭,转身抓住我的手腕,眼睛却看向别处,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紧张的神色告诉我,他是想要表达些什么的,比如“不是的,我是在乎的”,或者是“别傻了,你不能这么说!”
可在这紧要关头,如此苍白无力的安慰根本无法将我制服。我冲进卧室,反锁上门,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等我睁开眼睛,黄昏已尽。天空洋洋洒洒地下起鹅毛大雪,欧洲的雪花又干又硬,雪渣钻进头发,瞬间凝成冰粒。
我随意裹了件大衣去找妖妖诉苦,妖妖先是帮我卸了妆,然后替我敷了张强力补水面膜,接着,她要我喝口绿茶慢慢儿说。
待完成这一整套“补救心碎”的仪式,我的情绪已然缓和许多。
妖妖听完我极富个人感情色彩的叙述,瞪着眼睛说:“你这明明就是纸醉金迷,庸人自扰。你和简白看上去全然一幅人间美景天作之合,不就是替异性还钱吗?钱这东西最无情无义了,很显然,简白将世间所有的好情谊全都留给了你。”
我弱弱答道:“就算对曾经信心满满,也会对未来惴惴不安。更何况,我也从来就没对我们的关系自信满满过。”
妖妖大吃一惊,向我询问原因。我没忍住,将左星的事情和盘托出。妖妖逐渐变了脸色,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说出一番话—
“他不深爱你,你故意打扮得漂亮出现在他眼前是没用的,你的问候消息在他那里就如同垃圾短信,你朋友圈里的小心思他根本体会不到,你哭得死去活来也跟他毫无关系。你的费尽心力,除了自己的心情和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之外,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她,两把将泪水抹干,咬牙切齿地反击道:“你什么意思?你说得这么严重是什么意思?是要我缴械投降吗?我怎么能缴械投降呢?简白明明就是爱我的,他的一举一动、一餐一粥、一张一合的毛孔都在诉说着爱我,我怎么能轻易放手呢?我人生的字典里没有投降,只有战斗!为尊严战斗,也为爱情战斗!”
妖妖听得热血澎湃,端到嘴边的绿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席话罢,她大腿一拍:“这才是我认识的姐们儿啊!恭喜你满血复活!”
我在妖妖家足足赖了大半个周,简白短信我不回,电话我也不接。可我知道,妖妖一定早已将我的行踪汇报给他了,对于这一点,我俩心照不宣。
直到打道回府那天,我坐在地铁里给妖妖发了条简讯。
我说:“我想我应该变得强大,当他说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戳进我的心,我也可以一笑而过,然后继续厚着脸皮去答复他,我不伤心,我不难过,我要越挫越勇!我要做一棵树,做一棵会开花的树。我要茁壮成长,长在简白的身边,即便他根本视而不见!”
没出两秒,收到妖妖的回复:“得嘞!预祝你成功!”
我回到公寓,已然晚上九点。简白坐在餐桌前,四菜一汤早已经凉透。他见我回来,平静地接过我的外套挂在墙上。
四目相对之间,多少有些尴尬,我问他:“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吗?准备这么一大桌菜?”
他将餐具摆好,回答说:“凑巧吧,我最近每天都做一桌菜,怕你哪天突然两手空空杀回来饿着肚子干着急啊!”
我冲他笑笑,进房间换衣洗手。简白摸摸我的头,默不作声地将菜品一道一道放进微波炉。奇怪我们竟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待我收拾妥当,回到桌边,一筷一勺,专心致志地吃掉了桌面上所有的食物。
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在客厅坐下来。简白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到最小。我进厨房泡了一壶绿茶,抑住内心的翻腾,率先开口。
我说:“很久以前我就跟自己说过,就算我们没能走到最后,我也不会心存遗憾。你有你的苦辣酸甜,我有我的爱恨离别,既然相遇的时间不足以让我们为彼此停留,那就祝愿今后的我们,披着自己的骄傲,继续前行,互不打扰。”
简白突然在我的脚边的地毯上坐下,仰头望着我,张口直白。
他说:“你知道么?在我的价值观里,钱是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曾经过着物质充实的生活,后来陷入一小段时间的窘境。因此金钱对我来说,从来就不会大过情意。
“我答应帮左星,只是想要换得自己的一份心安。我不想再欠她任何东西,我想爱情重生了,将过去打结,和她就此别过!”
就这样,在征得简白的同意之后,我退掉市区的公寓,在郊区租下一间廉价house最顶层不算宽阔的阁楼。我们将搬不走的华丽家具在e-Bay上卖掉,用赚回来的钱买了结实耐用的橱柜和柔软的木床,作为安慰,简白还帮我在房梁上安装了一副简易的吊床。
拼装完所有家具的瞬间,一种莫名的愉悦自内心深处升腾。
我的心告诉我,原来,时至今日,事到此刻,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明明就是想要与他全力以赴共度余生的。
我们一夜回到解放前,在省吃俭用的生活状态下度过了两年零三个月。我从一个花钱大手大脚随心所欲的女孩,长成了学会一笔一画认真记账的大人,我甚至学会了用一篮土豆一块火腿做出一桌子“满汉全席”。
我们每隔半年打给左星一笔钱,这成为我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彻底帮她还清欠款的那一天,左星终于消失了。她的消失,让我觉得格外心安。我知道,终于,简白完成了他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