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开始,源于一次哲学系同学的湖边烧烤。那天阳光灿烂,整个世界绿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前半段儿,大家生火、添碳,将野餐毯跟预备好的酒水一一排开。后半段儿,来自美国PUA的橙子哥站在一截被伐断的木桩上,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起了“把妹学理论”。
比如不能中途退炮,比如怎样完美街约,比如回床率大数据统计……所有人都听得兴致勃勃,只有Leon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生火、填料、串菜串肉……
正可谓“挥手自兹去,一撮孜然来”。
橙哥讲得手舞足蹈,尽兴处恨不得搬出一副指点江山的阵势来。大家围成一圈儿席地而坐,鼓掌、尖叫,Tina则打着尖厉的口哨。
后来,不知不觉间,高空一声响雷,不及大家反应,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就在我抱着一篮食物,诚惶诚恐间被淋得一派狼藉的时候,原本已经跑出好远的Leon突然转身回来,拉起我的手,带我钻进背后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
在一片椴树的阴影中,我们四目相对看着彼此,十米开外的空地上,风声大作,而头顶的树影,勉强为我们搭起了一处狭窄的避难所。
接下来,是更加漫长而焦急的等待。我往树影深处钻,低头扭干裙子上的水渍,Leon笑着,伸手帮我擦去了脸上的水珠。
后来,我没忍住,踮起脚,犹豫不决地蹭了蹭他的下巴。
而就在下一秒,他抬手拥抱了我。
时至今日,我早已记不起那个拥抱的形状。是炙热的,还是冰冷的;是胡椒味儿的,还是充盈着剃须水的清香……我只记得,那个寓意丰盛的拥抱,夹杂着河风的潮湿与花果的芬芳。
这,便是我与Leon的开始。而那个拥抱,是彼时的我对爱情的全部憧憬与领悟。
然而,一切又仿佛仅止于此。没有鲜花,没有告白,没有约会,原本该延续的一切戛然而止,就好像湖边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来时猛烈如注,走时无声无息。
Leon张罗起单身派对那一天,是2月14日,情人节。
我跟身边所有的朋友一样收到了请帖,可是我却并未赴约。
晚上十点,派对应当刚刚开场,我返回学生公寓的途中,乘巴士到酒吧门口,躲在茂盛的悬铃木的树影里,透过宽阔的落地窗,试图看清他的脸。
彼时,Leon坐在距离我不远处的一处旧沙发里,端着一杯鸡尾酒,隔着厚重的欢愉,若有所思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角度的关系,我突然心生感慨,觉得他像是一座被世事遗忘的孤岛。
没过多久,我回国度假,一票肤色各异的朋友组团来机场欢送我,Tina还给我带来了她亲手制作的羊毛毡蘑菇抱枕。
我心不在焉地与大家拥抱、道别,举目四方,茫茫人海中,却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我乘坐飞机,跨越大半个地球,心灰意冷之余,我们之间被拉开了足足六个小时的时差。
可当我落脚酒店,刚打开电脑,第一时间便接到了Leon的邮件,他发信告诉我,本来情人节那一晚,是要跟我表白……
彼时彼刻,我刚刚脱掉高跟鞋,抖落一身疲惫,站在24楼的窗前。微微俯首,便能够望见脚下整条霓虹闪烁的大街。我将邮件一字一句读到第三遍,瞬间便迷失了方向,心头一热,冲进浴室冲了凉,而从浴室返回客厅的途中,我更改了回程的机票。
就这样,在短暂的分别之后,我们重逢。没有缠绵悱恻的场面,没有广而告之的聚会,命运所趋,我与Leon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起。
我们安静享受着这座城市的黎明与黄昏,一次又一次将秘而不宣的暧昧拿给众人看,他们揣测、询问,我总是想要一脸骄傲地透露出些什么,可Leon却从来对此闭口不谈。
后来,我们开始无端地争吵,冷战。有时是因为无关紧要的生活琐碎,而更多是因为我要他公开我们的关系,他却屡屡搪塞说还未到合适的时机。
我想我们都很明白,在这样一个飘忽不定的年龄,谁都不会甘心情愿停下脚步,成为谁的一生。就在这样情感的逼仄中,拖着,挣扎着,末了,只剩下沉默无声的苟延残喘。
Tina骑车扭伤脚那次,是一个天昏欲雨的圣人节。
临近午夜,我跟Leon一如既往地坐在宽阔的阳台上,听一盘乌德琴的试音碟。第一曲终了,他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低声说了句“哈喽”,接着垂眼偷瞄了我一眼,半捂着话筒进去卧室。
十多分钟过后,当Leon再次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已经换好了衣服背好了包。我诚惶诚恐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特意用了几个我听不太懂的德语词汇,草草搪塞几句便不由分说地拿起大衣,连鞋带都没完全系好便“砰”的一声带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之间,我的心在苦苦等待着Leon的回归。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顶着一双乌黑的眼圈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上去很疲惫,一面避重就轻地跟我婉言解释,一面将冻好的啤酒从冰箱取出来。
他虽然始终没看向我的眼睛,可背影里早已写满了抱歉与不安。我默默站在原地,什么都没说,只好从背后将他轻轻抱住。
之后一次见到Tina,是在波兰小姐妹Jolanta的生日派对上。酒过七旬,每个人的脸上都升腾起一种经久不见的情欲来。
我跟一票搞弗朗明戈音乐的朋友站在香槟塔前聊天聊地聊八卦,无意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人群,发现Leon坐在吧台一头,身边是风情万种的Tina。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们看起来热络万分,她痴痴地笑着、眨着眼,光洁的双腿悬在半空中绞来绞去。午夜的风,在她的双腿间来来回回穿堂而过。
她单手托腮,时刻对他献以仰望的姿态,时而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头,后来,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她笑得旁若无人,前仰后合。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一股与生俱来的嫉妒攥住了我。我就快要被眼前一派风和日丽的“假象”所击溃。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终了,摔碎了手边的一只高脚杯。
那夜之后,我跟Leon之间的关系变了模样。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争吵,和好,各种胡搅蛮缠,各种互相攻击,各种歇斯底里,各种委曲求全。
我们被彼此困在这段真空的情感中,欲逃之夭夭却无法全然脱身。他依赖我,我依赖他,一种充满吸引和障碍的关系,绝非前进与退让那么简单。
反反复复的煎熬,不知何时是尽头。烈焰中觉得浑身碎裂一般,又好像跌入激流,完全没有方向,痛苦没有止息。
我始终觉得,爱情的发生是一个太过冒险的过程—对彼此的迷恋、理智与情感的冲撞、不自控的热血澎湃、谜一样的患得患失,随便挑出一件,稍稍用力过猛,便会轻易将自己击垮。
就这样,熬过了五年。
五年,我们纠结在一段尚未明了的感情里,透不过气来,如同画地为牢。只有遭遇过的人才知道,爱欲的捆绑束缚比什么都强大,百般冲撞也无法突破铜墙铁壁。
但幸好有突如其来。突如其来,最好的作用是让一切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事物在沉默之中开始隐秘而迅速地变化。
如同一堆篝火会烧成余烬,漫长黑夜会转回黎明。然而现在的我,如同一片海洋,水面波澜不惊,再往深里看,却是自顾自的激流暗涌。
爱情最可恶的地方便是在于,开始即高潮,之后,无论怎么走,终点都将是结束。而恋情,原本就是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陌生时的怦然心动,接近幸福时的惴惴不安,惺惺相惜时的干柴烈火,接着,巅峰过后,徒留下坡。
而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会随时发生。
这一年,我二十六岁。顺利毕业,在一间东欧电影博物馆工作。
布拉格的傍晚,昏暗、闷热,有时候有雨,下班后,我独自坐在酒吧喝酒,这座城市的饱满热烈与过客匆匆跟一个人的无所事事形成巨大的对比,尤其令人伤感孤独。
我与Leon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拖沓而冗长的五年之后,我们陷落于同一屋檐,却丧失了对彼此的一切热烈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