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凤鸣笔下顿了顿,又接着写完处方笺上最后一味药材,搁下笔,一撩长衫,颀长的身形从后堂里出来,又走过乐仁堂对外取药的前堂,只见傍晚的京城,笼着一层血色。
前门大街沿着京城九门之首水泽门而建,在药堂门口儿还能见到不远处的正阳门门楼,红墙高楼,城门掩蔽,驻守提督衙门的军士如临大敌,俨然山雨欲来。
“今儿个便打烊吧,这几天门口挂个牌,休市几天。”
“是,少东家。”药堂的掌柜、伙计得了东家令,便着手开始归置药材,清点账房。就在乐凤鸣转身欲回进内堂时,一个年少的声音响起:“乐大人,请留步!”
乐凤鸣回身,看向来人,只见来人是一少年,眉眼间阴柔隽永,更衬得唇红齿白。他手持一把骨扇,道:“乐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纳兰四少爷!”乐凤鸣眯了眯眼,“请!”
纳兰少玉与乐凤鸣入内堂坐定,纳兰少玉一开骨扇:“乐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就开门见山了。少玉此来,正是替太子爷向乐大人送上一份好意。”
“当今太子既然拖四少爷为凤鸣送来一份好意,敢问这份好意又作何解?”
“少玉若不是近来听太子提及,当日十四皇子擅闯东宫之时,纳兰泽州还为太子治疗过腹痢,都差点快忘了,贞敬夫人曾随乐大人学医,医术精湛,乃是乐大人入室亲传的弟子。”纳兰少玉笑,“难道乐大人竟丝毫不关心自己唯一的徒弟现在何处吗?”
乐凤鸣清冷道:“当日州儿既然自行离开,凤鸣又何故再行打扰?”
“若说乐大人不在意贞敬夫人,却如何会在当日贞敬夫人于这京中无故失踪,我大哥外室裴氏又惨遭毒害,一时事关天子赐姓的纳兰府长房曾孙生母养母,惊动圣听之时,直犯龙鳞,亲自入宫向陛下为贞敬夫人澄清清白呢?所谓,患难见真情,乐大人与贞敬夫人当真是师徒情深呐!”
八宝见这小少爷尚不及弱冠,却面露讥嘲之色,话里有话,满有些暗指纳兰泽州靠着乐凤鸣传授的医术给裴兰下毒,后又在万岁面前替徒儿脱罪的意味,心犯嘀咕:“我家大人不只要给宫中供药,还要给当今和硕裕亲王与这京里的诸位大人看诊,纵是心中担心州姑娘,又怎么分得开身,去寻州姑娘呢?”
“……想必是乐大人心里是时时装着这个徒弟,可这徒弟心里却没有师父啊!当日不辞而别不说,只怕乐大人现在还不知道,纳兰泽州现就在这出兵围困京城的十四阿哥军营之中吧!”
“十四阿哥?”乐凤鸣心中一震,这个消息对于无异于当胸一棍,不辞而别的州儿竟然在十四皇子身边!她终于还是遇到他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州儿和十四皇子的羁绊一直让他隐隐感到不祥,没想到,不管他如何隐瞒,如何阻止,她终究又是遇到他了!
纳兰少玉见乐凤鸣面色清冷,用骨扇遮着半边脸道:“既然太子的好意已带到,少玉便先行告辞了。”
“且慢。”乐凤鸣抬眸,“太子此番好意是……”
“太子爷的好意自然是贞敬夫人的下落,多半是担心乐大人相思难解,好意告知吧?”纳兰少玉向北边拱了拱手,“不过,十四阿哥的军营,乐大人可要慎之了!我三哥业已去过,却才从十四阿哥的军营出来,就落在了索额图两子手中,十四阿哥对我三哥尚且如此,不知道十四爷对乐大人又能给几分薄面?”
乐凤鸣冰冷抬眸,道:“小少爷,索氏与纳兰氏水火不容,出卖自己的父兄与姓氏,投靠太子,又是为了什么?”
纳兰少玉笑:“应也和乐大人违背祖训,投靠九阿哥所求一样吧!”
自九格格去后,八宝还是第一次见着少东家如此静默的样子,急道:“少爷,少爷!既然知道这州姑娘就在十四爷那儿,少爷还顾忌什么?反正这不管京畿哪边的军营都要乐家供药不是!”
“乐大人!”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乐仁堂门口生生站着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八宝不由地惊呼出声:“秋蝉姑娘!”
“乐大人与四少爷的对话,我在堂外都听见了!”秋蝉满眼含泪,“乐大人当真能见到州儿小姐?! ”
“秋蝉,你不会也相信,是州姑娘毒害了你家小姐?”八宝急问,“这件事少爷都已经向皇上澄清了……”
“不!真正害死小姐的真凶,另有其人!
州小姐早就嘱咐过我,为小姐开的药方,必须是亲手从同仁堂取回,再亲自熬送小姐服用,若这毒是慢性的,又怎么会等不到我请乐大人到府里,小姐就……怎么会那么巧,耿格格就在州小姐所开药方的药渣里发现毒草?我虽不知到底何人那么残忍杀害小姐,但事后在小姐的药渣中查出毒草绝不可能,只怕是什么人联手杀害了小姐,又嫁祸州小姐!若不是当日瞻岱小少爷高烧不退,离不开秋蝉身上的药香,也许秋蝉也……”秋蝉跪下,“乐大人!我求你了!我家小姐死得惨,更死得冤!若是能再见到州小姐……我只求州小姐为小姐沉冤昭雪!从面慈心毒的耿格格、颜福晋手中救回瞻岱少爷!耿氏和颜氏都只是把瞻岱少爷当做巩固身份的依障,又怎会真心为瞻岱少爷着想?”
“秋蝉姑娘,虽然四少爷直言州儿就在十四阿哥军中,但纳兰少玉此来,目的难测,他的话未必能全信!若真如四少爷所说,蓉卿少爷是十四皇子故意放给乞乙氏的,除非让州儿完全不知晓此事,否则以州儿的性子,只怕宁可自己死,也不会答应!
如今十四皇子与太子对峙于京城内外……而乐某倒是担心……州儿并非自愿留下,而是被强行封锁消息。一旦知道纳兰富森落入宿敌索氏兄弟手中,只怕会不顾一切也要入京救富森,这一切倒更像是引出州儿而精心策划的棋局!”
“乐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要借机对付州小姐!”秋蝉惊道。
乐凤鸣颔首:“州儿是我的徒弟,我本担心十四阿哥与索额图两方对峙,又将州儿推出来置于死地,若受纳兰少玉挑唆,贸然前去,反倒陷州儿于险境,如此看来,若州儿实非自愿,或是蒙在鼓里,才愈发凶险!八宝,速替我准备药箱,我今夜就前往丰台大营!”
八宝大惊:“十四爷与少爷也早有过节,若真是十四阿哥故意戕害富森少爷……少爷此去……岂非异常凶险!若也像三少爷……”
“以他的自负,该还不至于……”乐凤鸣满脸阴云密布:“秋蝉姑娘,军营并非女子能擅自踏入,秋蝉姑娘可愿先回纳兰府等候消息。”
秋蝉点头:“秋蝉明白,事关州小姐安危。秋蝉只求菩萨保佑,州小姐一切安好!”
且说三人出得同仁堂,远远瞧着京城九门连日戒严,已聚集大批进出城的百姓排起长龙,忽听得一个女声又哭又笑,对天哭喊,对地嘶声:“纳兰泽州,你就是个毒如蛇蝎的贱人!妖妇!是你,就是你,毒害纳兰家长房外室裴兰不止!还要害死我与公子的孩子!为什么!你既然已经有了十四阿哥,为什么还不放过公子!为什么还要害他……”
“是沈氏。看着沈氏疯疯癫癫,似是得了什么癔症?”八宝回首,却看到秋蝉神色有意,双肩颤抖着从牙缝里崩出三个字:“沈-蕴-澜!”
乐凤鸣微微皱眉,心忖:“到底是谁将她放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这纳兰府长房的人命官司还是出在年前,这纳兰家的长房曾孙纳兰瞻岱乃是当今皇上康熙皇帝亲笔赐名,他的生母遇害,外间传言元凶就是贞敬夫人,已畏罪潜逃多时,没想到,真有其事啊!”……
……“听说那贞敬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不堪的毒妇,连长房外室、曾孙生母都敢毒害……你看这个妾氏,身怀六甲,据说是被害得胎死腹中,才这么大哭大闹。”……
……“听说这贞敬夫人早年和当今皇太子、十四阿哥都有一腿,两位爷还为了贞敬夫人在御舟上大打出手……说句不好听的,那名声真是枉称‘贞敬’”……
……“这不是说潜逃多时了么?”“听说是逃去了十四爷的军营,难道真和十四爷有一腿?”……
……“我说这九门怎么平白戒严了那么多天,说是十四爷出兵围了京城,莫不是真就是为了贞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