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累的时候,先是悄悄伸腿,勾了张圆凳过来,让下半身倚着稍微借下力。后来她见凤决看书的样子目不斜视,她干脆就坐下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靠在案上真舒服,越靠越低,最后她就伏趴下去了……
当她轻轻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沉稳,凤决默默地放下书,转过脸来。
其实他不是在看书,只是希望借着夜深人静,想清楚一些事情。今日在寿宴之上,皇后竟然当着众人,主动对父皇说,要交出调度羽林军的大权。
羽林军,乃皇帝禁军,汉月国羽林军的调度大权从前一直握在皇帝手里,直到本朝,皇帝病弱,皇后代管。
皇后并非要将羽林军归还于皇帝,而是提出要交给三皇子凤清。当时,殿上一片哗然,却都没有异议。有人说,凤清将会与秦晴大婚,凤清和皇后早就是一家人,羽林军在谁手中都是一样;也有人说,凤清若娶了秦晴,得了皇后母家的助力,必是太子不二人选,羽林军归他掌控,再合适不过。
凤决在想,或许,眼前的局势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又或许,能让他有机可乘。他需要理清思路,通知韩晋,重新部署外面的事情。
一个人熬夜太寂寞,他只是想留下纪千尘,来陪一陪他。此刻,他眸光低垂,落在她熟睡的脸上,看见她随遇而安的样子,又想要捉弄她。
他一伸手,将羊毫笔蘸了墨汁,捏在手里,笔锋没触到那张白皙俏丽的小脸,又撤了回来。他冷白的指节夹着笔杆带了犹豫,总觉得眼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譬如,一不小心就碰坏了的精美玉器,不慎落笔便毁了的名家丹青,又或是,一点声响便能惊飞了的蹁跹鸿鹄。
他静默了许久,去侧屋寻了她的唇脂,挑了个最艳丽的颜色,换过干净的笔一点点涂画在她的粉唇上。她本就生得娇媚,平日里只因为宫女的身份不便浓妆,待他认真地画完唇,她简直妖娆不可方物,像一朵初绽的彼岸花。
彼岸花在皇宫里是不入流的,宫中的人都喜欢娇贵雍容的花草,就像那些爱装模作样的人。他的娘亲虞美人就是朵彼岸花,人们容不得她,骂她妖媚惑主,最终逼死了她。
可凤决不明白,彼岸花有什么不好,妖媚惑主又什么不对?
他低下头去,掬了她腮边一缕青丝,在鼻间轻嗅,仿佛能闻到幽幽的花香。她唇色惑人,像娇艳的花儿,任君采撷。
凤决在心中默想,比起凤清,我少了一个可以倚靠的娘,但是,我尚未定亲,日后也断不会妻妾成群。如此,你可愿十里红妆,做我的新娘?
他凑得近,两张脸眼看要碰上去。不经意间,他的发丝滑落在她的脸上,纪千尘觉得痒痒,冷不丁地睁了眼。
凤决慌得猛然回身,俊颜一粉,瞬间翻脸。“……你烦死了,叫你研墨你却睡觉,睡着还要流口水!”
纪千尘初醒,脑子还迷糊着,被他的气势吓住,连忙抬袖子抹嘴。擦了一下,她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吐血了……”
“……”凤决心虚,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你这是毒发了!我前些日子给你吃的毒就叫忠心丸,定是你收了三弟的东西,心志不坚,所以才会毒发。你从此心里只许想着我,自然死不了,不然,我就让你毒发身亡。”
纪千尘惊出一声冷汗,她脑子转了转,原主有个神医义父,怎么却没听说过有这么神奇的毒?还有,她今日虽然拿了凤清的牌子,但她心里并没想着凤清啊。莫非,神药也有误判的时候?这不科学!
她心宽,又是瞌睡来了比天大,凤决适时地发了话,叫她赶紧退下。她求之不得,忙着回屋找枕头,再大的事也留着明天再想。
次日,纪千尘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昨夜未想完的问题,便已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凤决昨日说要送她几件贵重的金器,还真不是哄她的。王才的执行力也是惊人,晌午不到,便已经命人将他搜罗的几样金器抬进了纪千尘的屋子。
是“抬”,而不是“送”,纪千尘怀疑,王才是不是听漏了前面那个“贵”字,光记住了一个“重”。
总共三样东西,一个金瓶子,王才说冬天可以用来插梅花,纪千尘没敢问这个世界里有没有《金瓶梅》;一个金盆子,王才说给她洗手用;最后搬进来一个金鼎,纪千尘看不出含金量是多少,王才说以前是祭天用的,以后她可以用来洗脸。
东西抬进屋之后,纪千尘的小屋都发着光,原来熠熠生辉这个词,是可以用实物来表现的。
她不敢耽搁,忙着去向凤决谢了恩。后来凤决亲自来她屋里看了一眼,瞧见王才办的这差事,他抽了抽嘴角,后来只叹了口气,对王才说了一句话。
“说起情致这件事,我以为我便算是不开窍的了,如今看来,你更是个抱着擀面杖当笙吹的。”
王才抓头:“殿下,啥、啥意思?”
“一窍不通。”
虽说少了些情致,好在受益人还算喜欢。纪千尘每日看着屋子里金灿灿的,心情也被照得明亮许多。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她听说,凤清掌控了羽林军,还听说,前朝的秦太尉气焰愈发嚣张。凤决前往封地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前两日夜里,她睡不着,意外听见凤决在和一个黑衣人密谋。凤决叫那人“韩晋”,那人似乎是说起,各地兵马异动。
纪千尘并非失眠,感谢自己睡前替凤决吃了碗宵夜,硬是被撑醒了,知道了凤决又一个大秘密。
她躺在床上揉肚子,不敢出声。她再笨、再不操心也明白,要出大事了,恐怕凤决前往封地的日子便是期限。凤决说的对,他要挪地方,人家就沉不住气了。再加上她煽风点火,对外头说凤决的双腿有复原的迹象,算一算日子,比原主那一世承西殿覆灭的时间要早。
她从前拍过古装戏,那些权谋故事都好弱智,男主个个顶着主角光环,振臂一呼,敌人灰飞烟灭。
可是在这一世里,她不知道凤决最终会是男主,还是炮灰。
凤决这些日子,总爱一个人待在瀚海阁里。纪千尘猜想,也许他很忙,也许他也很紧张,也许,他还很孤独。
人一辈子的选择很多,但是最重要的,能决定人一生的抉择往往就那么几个。而他一路走来,从来都是一个人。
凤决一出门便看见纪千尘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只手臂横放在栏杆上,搁着下巴,另一只手上,慢悠悠地转动着一片银杏叶子。
银杏叶开始变黄了,在她素白的指间像把玲珑的小扇。在浅浅的晨光里,她玉洁的小脸和半旧的宫装都流淌着细细的金纱,不知是秋日定格了有她的画面,还是她柔和了岁月。
纪千尘起身行了礼,凤决又拉着她坐下,修长如玉的手指忍不住在她晨起新梳的“小团子”上捏了捏,目光一转,意外地发现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昨夜居然像是没睡好。
“怎么愁眉苦脸的?”
她的下巴重新搁在手臂上,玉雪可爱的小脸也像个压扁了的团子。“殿下,皇后娘娘要把秦小姐嫁给三殿下,还把羽林军也给了他,是不是因为柳公公的事,她生你气了?”
凤决愣了愣:“你就为这个不高兴?”
纪千尘嘟着嘴,默了默:“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待两位殿下都是一样的好。殿下若非为了奴婢得罪了她,她如今又怎会……”
怎会舍凤决而取凤清?
“母仪天下……”凤决说了这四个字,便没再说下去。
纪千尘不知他在想什么,良久,他才重新抬眸看她,手又习惯似地在她的发团上揉了揉。
“不关你的事,皇后母仪天下的情,我原就承不起。”说罢,他转身,如常地往瀚海阁去,回头又添了一句,“放心,无论我这辈子是富贵还是潦倒,你的命都是我的,旁人动不得。”
纪千尘怔怔地目送他远去,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凤决嘴里说不出温柔好听的话,但他说旁人动不得她,那便是为她做了万全的打算。
他不会让她像原主那样,被人剜了眼睛,死得凄惨。她的命格因他改变,可他的命运,她又当如何拯救?她如今不过是他羽翼之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