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夕阳落下去已经有一段时间,路灯还未亮起,冬日漫长的夜晚刚刚开始。“大约是这一片的住户平日也不常雇得起马车,因此空马车也不会往这儿来。”安灼拉说,“不如我送你回去。毕竟今天也是为了我要找人才让你过来带路的。”
柯洛娜原想说不必了――先前的话题其实只是没话找话,很多经济不富裕的女工都住在这一带,她对附近熟得很,知道再拐过一个街口,走半条街,有个公共马车常常停放的休息点。可是她又贪恋和安灼拉相处的路程,实在难以舍弃这个提议。她咽下那句解释,装作一无所知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
夜色笼罩下看不清安灼拉脸上细微的表情,但柯洛娜总觉得他仿佛微微地笑了一下。“不必这样客气。”他答道。
他们并肩朝着街尾走去,两人之间弥漫着并不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安灼拉问:“那么,你现如今不再直接参加革命活动,是因为安妮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乌托邦社会主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空想社会主义……没错,我写文查资料的时候才发现空想社会主义的提出真的还挺早的……
本文(包括且不限于这一章)中提到的关于法国女子教育情况的描写,绝大多数参考了孙思的《试析19世纪法国女子教育》。
感谢这位作者以及中国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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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脱离半断网的出差工作了!快乐!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是有她的原因,但只有一小部分。我以往也很少像你们那样冲在革命的前锋。”柯洛娜说,含笑望了他一眼,“你难道以为我要把全部责任都推卸给安妮吗?”
“其他原因又是为什么呢?我知道你不会是为了怕死,总有些别的原因。”
柯洛娜摇了摇头。
“谁说我不怕死?我当然怕死,而且比你们恐怕还更怕些。有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们的潇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死就死了,什么也不用怕。”
“难道你不行吗?你甚至不需要顾虑父母。”安灼拉问。
“我不行啊。就是因为我没有父母――我自己才是这个家庭的支柱。”柯洛娜叹息道,“我姐姐怎么办?她的女儿又该怎么办?哪怕我就是个普通人家,我也不敢保证她们能好好继承我的遗产,从此过衣食无忧的日子。更不用提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那么多人都知道我身家不菲,谁不想从中分一杯羹?我总要有她们能平安度日的保证,才敢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听起来仿佛你已经在进行了这样的保证,是吗?”
“是。但距离她们学成总还需要一阵子。我姐姐总算是上了手,可要是放任她同时办理几件事情,我总担心她会手忙脚乱、处理不好。更不用说她女儿还没出嫁――”
她说着说着摇头笑了:“你听听我说的话!我居然也像那些我讨厌的人一样,看见一个女孩子,先担心起她的婚事来了。”
“原来你作为长辈的时候,也会担心婚姻的事情。”安灼拉感到新奇似的转头看了看她,“我还以为你反对婚姻。”
“我反对以是否结婚评判一个人,无论男女。当然,我也认为现今的婚姻的确对女方太不公平,可是如果一个人自愿走入婚姻,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轮不到我去反对。”
“这么说来,你自己是决心不结婚了?”
柯洛娜突如其来地站定了,她略微抬头,望着安灼拉,安灼拉也站定和她对视。
就在那时,旁边房子二楼的灯光忽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使两人都惊了一跳,柯洛娜眨了眨眼,迅速地偏过头去避开乍然明亮的光线,就在那惊鸿一瞥中,安灼拉仿佛看到有水光在她眼中浮动。
“安灼拉,你有时候可真是个无情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中仿佛还带着一丝薄如晨雾的笑,“你,偏偏是你,来跟我讨论这个话题。你难道是觉得我没有心吗?”
她的芳心所落,渐渐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ABC的朋友们维持着不发一言的默契,谁都没有提起过。自从她揭露了身份以来,过了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这个话题被这样明白地说起。
“我不这样以为。”安灼拉轻声说,“反倒是我有时会想,也许你会觉得我没有心吧。”
他举步又慢慢向前走,柯洛娜跟上了。冬天天黑得早,眼下虽然夜幕已降,却还不到工厂下工的时间。街上没有什么人,两旁破旧的房屋里倒有不少动静:小孩子的打闹声、笑声、哭声,在家里做零碎活计的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洗衣服的声音、井水泼溅、高声叫骂、病人的呻/吟声。但柯洛娜和安灼拉只是在街上走着,这两个最关心人民疾苦的人,好像也忽然有那么片刻,觉得这一刻的心并不能与世上的旁人相通。
“我也不这样以为。”走了几步,柯洛娜才回答,“如果我真觉得你没有心,那也不会――”
她顿了顿,没说完这句话,只是突兀地另接了一句,算作回答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不打算和我不爱的人共度一生,日日忍耐。倘若只能如此,我宁可终生不婚。”
“那也很好。”安灼拉说,“有些时候――很多时候――不结婚比结婚要好太多了。”
抱持这样观点的人不多见,男性就更少。柯洛娜很配合地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
按照安灼拉的性格,就只会有这一句解释,而且这就已经够了。柯洛娜点了点头,并没有期待更多。让她意外的是,安灼拉犹豫片刻,继续讲了下去。
“我父亲有子爵的爵位,母亲则是一位男爵家最小的女儿。我听家里的老仆人说起来过,她少女时曾经非常向往浪漫爱情。我父亲年轻时长得很英俊,在订婚之后,母亲大概也曾倾慕过他。――不,我想母亲一直爱慕着他。”
那并不奇怪,柯洛娜暗自想。看看安灼拉的相貌――哪怕他父亲只有他的五分英俊,那也足以引得向往浪漫的年轻姑娘倾心了。但她已经预料到,这个故事只怕没有什么好结局。
“但我父亲毁了她。”安灼拉续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厌憎,“我父亲渴望所有的事情尽在他的掌控,一分一毫也不许脱轨。他要母亲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他不让她做什么,她就一丝一毫都不能碰。家中内外一切,尽在父亲掌控,我母亲听凭摆布,地位并不比墙上的一幅油画更高些。
“后来我出生了,家里的氛围仍旧同样。幸好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是个正直的好人,他冒险在私下里偷偷地教我明辨是非,他会很用心地安排课表,教给我经典与真理,让我慢慢觉察到这世上善恶并不是我父亲所塑造的模样。后来我上中学,认识了公白飞,就更知道我父亲所作所为有多离谱。一次学校放假时正好碰上父亲去了外地,我找到个机会与母亲独处――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的书橱里摆满了经济与政治类的书籍,可我知道她一次都没翻过那些书。她真正喜欢的那些诗歌、爱情故事,父亲嫌太过浅薄,禁止她看。我问她,为什么甘心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肯反抗?尽管她家世不如父亲,在家也曾经是受疼爱的女儿,要找办法反抗,总是有法子的。我满以为她即使不敢反抗,也会稍稍表露出些许不满,可她那时候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她说――
“‘我怎么能反抗你父亲?我这么爱他!他也是因为爱我,才会这样在意我。’”
“恕我对令慈失礼,但这全是无稽之谈。”柯洛娜说,“倘若真心爱一个人,哪里舍得她过这种生活、受这种苦楚?”
“正是。可她听不进去。我很多次劝她,最后终于叫父亲发现,他勃然大怒,痛打我和母亲,我错过了几个月的课,母亲身体本来就弱,那之后很久都卧床不起。可她仍旧抱持着她那可笑的观点,认为她爱我的父亲,所以离不开他。她已经完完全全被他所驯化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爱情。这是我很久以来所见到的爱情唯一的模样――是遮蔽理性的迷雾,是捆缚手脚的锁链,是引人沉沦深渊而不作挣扎的痴念。我没法相信这个束缚了母亲一生的谎言,请你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