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费拉克肯定多多少少认出了她。
但他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为什么?是因为他如此好心,默契地替她圆谎?是因为他想要拿住把柄,日后以此为要挟达成什么利益交换?亦或是他其实没有认出来她,或者不敢确定她的身份?也许三者兼而有之。但这些都是站不住脚的,归根到底,她并没有让他完全认不出、或者完全不开口的把握。
他到底是怎样想的?柯洛娜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样的提心吊胆颇令人耗神,她晚上回到家中,脱了外套,往椅子上一坐,累得简直不想动手卸除伪装。
从这天起她开始厌恶古费拉克。
当初他们在古费拉克家相识的时候,彼此还能颇为欣赏。如今她讨厌起他来,倒并不是因为他改变了。认真说来,这些年间,倒是柯洛娜变得多些。她讨厌古费拉克,并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将柯林斯这个小酒馆当作一个桃源乡,将那些个伪装成柯尔的晚上当作了一个逃避的去处:在那里她不用考虑社交关系,不必谄媚讨好谁、也不必故意拿捏架子;不需要照顾谁,也不会被人照顾;作为孤身一人的少年,柯尔这个身份没有任何责任,不受任何约束,无论家人还是社会都不对她有任何要求,在那里就像是回到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学绘画就去学,不愿学缝纫就不肯学。喜欢谁就同谁交朋友,身份和家财都可以完全不必介意。她在独力支持家庭、又要兼顾贫苦女工的生活的缝隙里,得到了虚假的、一闪即逝、却仍旧令人快乐的自由。
古费拉克在一夜之间将这个幻梦击碎了。
尽管柯洛娜从前也早已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她找尽借口,总在拖延。古费拉克的出现终于向她证明:这是件拖延并不能解决的问题。柯尔・卡顿这个姓名并不独立于她的另一个身份之外,柯林斯并不是世外桃源,仍是她生活的这世界的一部分。属于一个假身份的自由也是假的,一旦她的身份被戳破,这自由或许便也旋即失去了。
她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果,因此而迁怒古费拉克,这其实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内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平的怨怼实在难以消解,总要有个出口――古费拉克便不幸地当了替罪羊。
出于这种厌恨,也出于害怕被揭穿身份的担忧,她从此故意躲着古费拉克。但古费拉克很难躲:家境富裕、游手好闲的大学生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他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到柯林斯。而柯洛娜呢,她一周里也就只有勉强挤出来的一两个晚上可以任由自己支配。
她不免常常撞见古费拉克。也许是因为自己心虚,每次见面,她总觉得古费拉克对她的态度与对常人不同,古费拉克越是友好,她便越是心虚――他一定发觉了什么,但他既没有公开质疑过,也没有找她私底下询问过。柯洛娜怀抱着他也许忘了这件事的希望,心里其实也知道这不可能。于是古费拉克越是不说,她越是心慌。到了最后,她甚至开始希望古费拉克赶快说出来――他早一点说出来,干脆替她做了这个决定,免得她要自己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柯林斯不再是自由的来源,倒成了另一种折磨。每次她去那里的时候,总要提心吊胆古费拉克会不会出现;他出现了,她又不断地观察他的反应。这比贵族宴会还要累人,最后,她逐渐地不怎么再去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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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去他家找他?”古费拉克走进柯林斯的时候,听见公白飞这样说。眼下还是下午,工人们尚未下工,柯林斯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一桌,因此他们的谈话在门口也听得很清楚。
“我去过了――他家里没有人。”安灼拉回答。
“但他应当仍旧住在那儿吧?”
“是的。我问过周围的住户,说是那里仍旧有人出入。”
“那就好了。下次可以换个时间再去,我路过的时候也会去敲敲门。――啊,下午好,古费!”
他们三个人之间一见如故,很是投契,公白飞称呼他已可以不用全名了。古费拉克在桌子的第三边坐下,夹在他俩中间。“下午好!你们正要去敲什么门?”
“是柯尔,安灼拉想借他的一本英文的藏书,现在巴黎很难买到了,问过几家旧书店都说没有。”
“我也想过。”安灼拉朝古费拉克点点头,仍旧接上了原先的话题,“但他说他还有个姐姐――倘若我们贸然前去,撞上了家中女眷,未免有些失礼了。毕竟你我都没见过他姐姐,她应当不认得我们。”
“他不是说他姐姐几乎不在家中住?”公白飞问。
“我担心那也许是他安慰我们的托辞。毕竟那间屋子中到处都是女性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梳妆台上有化妆品,我还看到了一双女鞋放在床边。倘若他的姐姐当真另有住处,这些东西理应收起来才对。”
“原来柯尔有个姐姐?”古费拉克感兴趣地问,“他姐姐不跟他住在一起――是出嫁了吗?”
“……仔细想来,他当时的确没说过他的姐姐不跟他住在一起。”公白飞回想着,慢慢地说,“但他说过他的姐姐和父亲之前闹过一些不愉快,因此或许也当真是两地分居……甚至,说不定当初我们去的那个房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姐姐的?毕竟他带领我们并没有走正门,反倒是从后头一条小道穿过去。”
“你们把我听迷糊了,似乎这背后有很长一串故事――所以是怎么回事?”古费拉克问。
于是公白飞给他讲了那场暴动的整个故事: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但古费拉克双眼亮闪闪地听着,觉得一切都串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心里面想,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掉马还会在稍微后面一点点……
嗯,再往后一点点(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在古费拉克心中,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柯尔・卡顿是个私生子。
事实上,柯洛娜・埃弗瑞蒙德的身世,在贵族之间一直有着各种小道传言。实在是这件事太过不同寻常了:突然从英国冒出来一个人继承了埃弗瑞蒙德家族的遗产和爵位,一跃成为伯爵;这个人又没有妻子,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最后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了这女儿――许多贵族都在悄悄地传说并且相信着:柯洛娜一定不是什么养女,而是这位埃弗瑞蒙德伯爵的私生女!只有对亲生女儿才会这样爱护,谁愿意把所有财产留给一个养女呢?至于和她一起生活,却被她捂得严严实实,从不在社交场露面的那位“姐姐”,没准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围绕着这位“姐姐”还有诸多传言,有说她是交际花的,有说是籍籍无名的小演员的,有说她出生于英国,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个芳汀曾经当过妓/女。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埃弗瑞蒙德伯爵有了一个私生女,就很有可能另有一个私生子。
而且看起来,这一儿一女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
从公白飞和安灼拉描述的那条小路很容易就想到这个解释:这样一条隐秘的小道,不是用来革命,就是用来偷情,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高许多。这大约就是那位埃弗瑞蒙德伯爵的一个情人的住处,只是不知道那个情人到底是柯尔的母亲还是柯洛娜的母亲了。也许在埃弗瑞蒙德伯爵离世之前,这房产就被赠给了他的情人,或他的儿子。
别的事情也都对得上:柯尔说他有个姐姐,便是柯洛娜。柯洛娜・埃弗瑞蒙德小姐眼下住在圣日耳曼大道,当然和他不住在一起,于是柯尔说他的姐姐很少会到访卜吕梅街的房子。柯洛娜小姐呢,她藏得住一个姐姐,当然也就藏得住一个弟弟。柯尔说他的姐姐和父亲之间颇有龃龉,这也可以想见:多一个私生子就意味着多一个人分家产,肯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哪怕柯洛娜小姐是个不在意财产的人,这背后隐藏的感情上不忠的意味也足以让一个女儿恼火了。公白飞曾经偶然提起柯尔的父亲离世的时间,算算年份,和埃弗瑞蒙德伯爵过世的时候也对得上。柯尔对那个女工识字班的事情了如指掌、倍加关心,而那个识字班是柯洛娜资助并讲课的,他只不过是替姐姐来征求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