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荣幸。”柯洛娜欠身道谢。
曾经在马尔塞夫夫人还不太通晓贵族间的潜规则，当柯洛娜还是个有父亲庇护、无忧无虑的伯爵小姐的时候，她们之间也曾经有过不计较礼节的畅谈。可是如今，两个人地位和权势有了区别，精通了社交辞令下的暗流涌动，虽然关系仍旧亲近，说起话来，也不免落入花团锦簇，互相恭维的窠臼。她一边说着客套的感谢，一边心底里却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当然，这绝不影响她参加马尔塞夫夫人的生日晚会。晚会就在几天之后，她化上精致的妆容、仔细地编了头发，淡绿色长裙上以银色的丝线刺绣着精美的百合花图案。这一身打扮并不出挑：在珠光宝气的贵夫人和小姐之间，衣裙再华美奢侈也不会过分。真正吸引众人目光的是她的名气和她过人的美貌，因此柯洛娜进了场，同认识的人寒暄过后，便端一杯饮料，找个清净的角落，背对人群欣赏起灯光下的花园。
但她只清净了没一会儿。晚会过半时，脚步声踏着舞池里音乐的节奏从身后靠近了。
“在这样热闹的夜晚，您为何却要将自己的美丽隐藏在舞池之外呢？”一个含着笑的男声这样说。
柯洛娜端着酒杯转过身来。她面前站着一个穿白色衬衫和鲜艳的蓝丝绒背心，背心上钉着金纽扣的青年，他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古费拉克，听候您的吩咐。我能够有幸得知您的芳名吗，小姐？”
柯洛娜震惊地瞪着他，甚至忘了要依照礼节回以问候。
没错，正是那个古费拉克――正是卡顿当年曾经想要为她订婚的那个人。几年过去，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了青年，但那股生机勃勃的机灵劲儿可是一点没变。仔细一看，还是容易辨认出来的。她这才隐约记起，古费拉克仿佛是说过他计划来巴黎读大学。可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柯洛娜为了突如其来的婚约而心烦意乱，早就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她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又和他重逢了。
她好一阵没说话。古费拉克疑惑地看着她，神色慢慢转为思索。
“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了。我是不是在哪儿曾经见过您？”他问。
柯洛娜这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这么说，您不记得我了。”她从容地说，将手中半满的饮料优雅地放在旁边的桌台上，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惊讶――和尴尬，“我是柯洛娜・埃弗瑞蒙德，如果您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也许能想起来，几年前我们在令尊的庄园里见过一面。”
“啊，原来是您！”古费拉克眼睛一亮，笑了起来，“没错，我当然记得您。”
他们在那时候只有短短的一面，两人相处至多一个小时，其中一半还在谈论如何与家长作对、取消婚约，在柯洛娜心里，对他的印象不算坏，但实在也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古费拉克显然不这么想。他流露出一种欢悦的、自在的熟稔，不再那样彬彬有礼，却显得整个人更鲜活了。“那么，为了庆祝我们几年前的合作愉快，您愿不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呢？”他笑着问，微微躬身，向她伸出手来。
柯洛娜简直想要瞪他――这个人难道完全不知道何为尴尬吗？如果有人问起来他们为何认识，她该怎么说，“我们曾经试图订下婚约，但婚约失败了”？天哪，想想这话说出口的样子她都想闭上眼睛。
唉，可惜，这是在马尔塞夫伯爵夫人的晚会上。她不会在这样的宴会上落人面子，而且面前的古费拉克看起来又那么轻快。何况，说起来她的确应当庆幸几年前古费拉克刚好愿意配合她反对婚约。“当然。”她说，将戴着淡绿色长手套的手落在古费拉克的掌心中。
古费拉克引着她进入了舞池。眼下这首曲子刚刚开场，是一首轻快的华尔兹，女士们华美的裙摆在舞池中旋转摇曳着，像过于艳丽的万花筒。他们两人加入了万花筒之中，在里面添上了一抹浅色。“自打您同我说您不愿订婚以来，已经几年过去了。不知道您是否成功改变了您父亲的意愿呢？”古费拉克问。
“我只能说，我尚且没有落入那样一种叫做‘丈夫’的牢笼之中。”
“那我可要恭喜您。”古费拉克说，“我也尚未被婚姻所束缚――多亏了您当初的明智决断。恋爱是让人愉快的，婚姻则会使玫瑰的花瓣凋萎，只留下她的刺。”
“也许这是因为您还没有遇到那朵能在您心中长盛不衰的玫瑰呢。”
“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玫瑰，那我可祈愿这朵花儿不要当真倾心于我。我只不过闻一闻花朵的芬芳，就满足了。”
“倘若您允许我换个比喻的话，我会说，您只想要赏玩一朵花盛开的那片刻，却既不肯为她浇水培土，也不顾念她结出的果实。是这样一回事吗？”
古费拉克笑了起来：“您一定要把我说得这么绝情的话，那我也无从反驳！但我虽不会培育一朵花，也不会伤损她们。于双方都无害、只是得到一时欢乐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什么不好，我也并不是在说您绝情。”柯洛娜客客气气地说，挂着社交的微笑，“我只能借用您的话说：但愿您能够得偿所愿，但愿世上长盛不衰的玫瑰们都不会倾心于您，只从您这儿得到片刻的快乐。”
这会儿背景的乐曲到了一个强音，古费拉克松开一只手，放她旋转了一圈。当她再度转回来，飘飞的缎带柔顺地落回金发上时，他用一种玩味的神态打量着她。“我惹怒您了吗？”他问。
“您怎么会这样问！没有的事。”
他的确没有惹怒柯洛娜，她心里也并不感到生气。但这番对话让她想起曾经被抛弃的芳汀的经历，而古费拉克，若往好处去想，也许是个多情而讨人喜欢的青年；若往最坏处去揣度他，那他就又是一个多罗米埃――而柯洛娜出于芳汀的缘故，对这种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
“啊，那您就当我多想了吧。一个人若想得到玫瑰的芳心，也许是会惹百合的厌倦的。”古费拉克轻快地说，拉着她又旋转了一圈。他显然是舞场好手，步伐轻盈而准确，姿态优雅。接下来他们没再谈什么话，后半首曲子很快就过去了。古费拉克将她送到场边，松开手。
“谢谢您的赏光，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美丽的小姐。”他俏皮地对柯洛娜眨了眨眼睛，将她丢在求画和攀关系的小贵族之中，放任她被一心想要躲避的社交所淹没。而后他转过身，去寻觅他的下一个舞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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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娜没跟芳汀提这件事。
倒不是她仍旧怀着那种过度保护的态度，不愿让芳汀知道这些事情。只是她怀疑古费拉克也会让芳汀联想到多罗米埃――因此还是不同她说为妙。因此她索性跟家里谁也没说，只是在课前一边整理教具一边同安妮闲聊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
上课的女工们多半都要在工厂加班，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柯洛娜和安妮两个人提前到了。“管他什么婚约不婚约的，你们不是没定下来吗？那他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无关的人，不用理睬他。”安妮说，她一向这样直率，看得很开，“但我看你也不用多讨厌他。很多女工的恋爱都不会维持多久，一个不成，另找一个，有时候两个人都只是在找乐子。也有很多人根本就不管什么情呀爱呀，找个年纪合适的，凑合住在一起，每天能多省下几个苏，也就算婚姻了。”
“那是迫不得已。他既有那么优越的条件，可以自由选择……”柯洛娜叹了口气，“算了，也许我只是嫉妒他吧，他可以那么自由地选择要不要结婚、选择谈情说爱的对象。”
“公平来说，我觉得你也可以。”安妮说，“可是选了个根本无心爱情的对象就是你的错了。”
“我明白。可我有什么办法？”柯洛娜说，“谁能不爱安灼拉呢？”
安妮露出那种惯常的“你无药可救了”的表情，摇了摇头。柯洛娜总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回忆了一下她想起来了――曾经巴兹尔・霍华德一脸梦幻地在她面前夸道连・格雷怎样美好纯洁的时候，她就是这种心情。
……好吧，现在巴兹尔可以来嘲笑她了。
她自失一笑，转而提起教材的话题：之前从来没有过专为女工开设的识字班，她们现在使用的课本都是柯洛娜东拼西凑，现编现用。有时候上过几节课，觉得效果不太好，还会再进行调整。这着实是项大工程，是个怎么谈都谈不尽的话题。不过这也只说了没几句，外面有人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