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失望地放下了手臂。当然没有人会怀疑她,一个女儿怎么会在杀死父母的仇人这件事上说谎呢?雷蒙娜也绝对不可能是下手的人,德发日夫妇都身强力壮,一个能打她三个。她的话毫无阻碍地被信任了。杀死德发日夫妇的凶手成了个谜。
一七九四年春天,在巴黎捕获了一个危险的杀人犯,叫做卡特拉,经查明他在前一年冬天曾经在巴黎待过,法庭便将这一桩杀人案栽到他头上了。卡特拉呢,满不在乎,他已经杀了五个人了,再多两个也不过就是一死。于是事情就这样结案了。行刑那天,雷蒙娜在法场,她麻木地看着这个“杀死她父母的凶手”,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雷蒙娜不懂怎样开酒馆。她耳濡目染、学过一点:怎样进货、怎样滚酒桶、怎样记账,但都是东鳞西爪,一知半解。酒馆的生意越来越差,酒越来越坏,价格却一天比一天高了。她甚至没能坚持过一年。一七九四年的八月份,她卖掉了酒馆,带着得来的一小笔财富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摆在雷蒙娜眼前的未来是不可知的,而摆在卡顿眼前的道路则无疑是惨淡的。一个人融进巴黎,如同一滴水汇进海洋,转瞬间便可以失去一切踪影。紧跟着又是拿破仑加冕,共和国变成了帝国,原先和德发日夫妇相熟的那群人――巴塞德、克雷、复仇女……一个接一个地被送上了断头台,那个他们无数次带着复仇的恶毒观看过的地方最终也成了他们的丧命之所。可是,少了这些人,就更加没有人认识雷蒙娜了。好像事情还不够糟似的,她还可能离开巴黎!法国这样大。她还可能离开法国!要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寻找一个孤女,何其困难!
卡顿已竭尽了他的所能,但雷蒙娜没有一点下落。随着一七九五年的到来,另一个问题,同样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摆在了他的面前了:钱。
居住在法国、找人、打探消息,这些都需要钱!如果找到了雷蒙娜,要报答她、帮助她,赎他的罪,这些也都要钱!卡顿并不是一个富有的人。他可以做出一番成功的事业,但他整日游手好闲,酗酒,赌牌,将自己的功劳隐在他人之后,对生活毫无希望,于是曾经的那些成功的机会,都白白地从手边溜走了。达内夫妇也并不富裕,况且卡顿是不打算用他们的钱的。在法国寻找了几个月,一无所获,而他已经捉襟见肘了。
达内夫妇没有同他一起到法国去。一年零三个月在牢狱里的生活不免损害人的健康,回到英国之后,查尔斯・达内大病了一场,于是露西留在伦敦照顾他。幸好病情并不严重,在妻子的温柔照料下,达内很快便好转了。他朝法国拍去电报,询问卡顿的进展,并向他汇去一笔钱。卡顿将钱退了回来,没有附带别的话,可是半个月后,露西偶然间一抬眼,在花园门口见到了他。
“您回来了!”她欣喜地叫了一声,奔去为他开门。卡顿消瘦了,他的脸上明显带着疲惫的神色,外套皱巴巴的,靴子和小腿上满是泥浆,手里提着一个手提箱,证明他一下了船,立刻便赶过来了。查尔斯・达内本在屋内,听见妻子的喊声,也匆匆忙忙,出门来了。
无需多问,一看卡顿脸上的神情,他便知道了答案:这一趟来回是徒劳的。卡顿那深深纠结起来的眉头,脸上那愁苦的神色,额头由于内心重负而积聚起来的皱纹都说明了这一点。但他隐隐感到在那和自己极为相像而又极为不同的面容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周身上下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绕着颓废的气息了,双眼深处仿佛隐隐透露出坚定的神色。这不像达内原先熟悉的卡顿,但比原先要好得多了,从那种隐约透露出的下定决心的神情中,还可以看出许多年前一个前途远大的少年人的影子来。他的皱纹使他显得年老、他的目光却使他显得年轻了。
达内快步走下台阶时,露西已经在将他往屋里让了。但卡顿站在门口,一步也没有挪动。“不必麻烦,我只是稍稍一停。”他说道,“有一件事情,我想要拜托你们。”
“任何事!”露西说道,“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呢?”
卡顿用温和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达内:“我想请你们监督我戒酒。”
“您要戒酒!”
这句话露西是以极大的快乐喊出来的,她的脸上骤然绽放出极美丽的微笑,看起来忽然像是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怎么,您决定了吗!”
“啊,我的朋友!”达内激动地上前一步,双手攥住卡顿空着的一只手,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说:“我真为您感到高兴!”
在他们两人激动的表示下,卡顿反倒显得冷淡了。他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双眼投向天空。那天的天空是明朗的矢车菊蓝色,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他望着那片纯净如洗的天空,喃喃道:“希望我还来得及!”
“来得及的!”达内说道。卡顿不曾说话,只是又苦笑了。他回握了一下达内的手,便告辞了。
第6章 第六章
他们两人都并没有猜到,那句话不是指的卡顿自己,而是指的雷蒙娜。他在法国的最后一个月里,在日益增长的失望中,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以如今卡顿和达内的财产现状,都不足以支撑他们作长期的寻找。所以,要么在法国定居,设法谋生――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么,他需要先赚到一笔财富,改善自己的地位和经济状况,而后再将寻找雷蒙娜的任务长期地进行下去。
这一计划,必然要使找寻雷蒙娜的行动从他这方面暂时地中断,这段时期内,达内夫妇无疑会继续他们的寻找,而卡顿始终视之为自己的责任。既然找寻雷蒙娜是他的责任,那么为了找寻她而创造条件也成为他的责任了。为创造条件而奋发向上,也成为了一项不可推卸的任务。
他的转变是极痛苦的,但这痛苦无人见到。有时候他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有时对酒精的欲望仿佛在他全身的皮肤下化成无数虫豸游走啃啮。这时他便前去达内家。露西一句轻声的“雷蒙娜!”,他便重新有了对抗这痛苦的决心。
只在三个月内,他变得已经完全不像原先的他了。当然,旧习惯像多年的老树,一时半会很难将它的根统统掘出来,可是有些较细的旁根,砍断也就足够了。他仍旧喝酒,但喝得少了;话语中仍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但那股吊儿郎当的样子已不见了。仅仅“责任”两个字,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直到如今,他甚至仍不知道雷蒙娜爱他,或者说,爱过他。但他自己的利益和未来没能办到、甚至对露西的爱都没能办到的事情,责任竟能促使他办到了!这人奋发上进,将自己的一腔才华终于泼洒在了正确的地方。他要对抗自己的旧名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他仍旧站起来得很快。这些全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为了有钱去寻找那个已经不知流落何处的、他感觉负有责任的孤女。人世间是有这种奇特的事情的,良心上的责难竟能给人造成这样巨大的转变!
很快,西德尼卡顿重新树立了自己的新名声,同原先一帮狐朋狗友断绝了关系。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壮年有为的年纪,在重新振作精神之后,他的外貌与气度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增加的那部分收入他全部拿出来作为找寻雷蒙娜的资金,当年他不曾收下达内夫妇的汇款,如今却不许他们拒绝。在一八零零年,世纪之交,他的工作稳定了下来,收入也大大地增加了,可以说是发了财,于是卡顿减少了自己接的案子,每年花上好几个月,前往法国寻找雷蒙娜。
洛瑞先生,年纪大了,如今已经退休。如今前去法国的人剩下三个:卡顿、达内和露西。他们几乎是轮班进行这项工作的。这些年中的确也找到过一些线索:一个人说雷蒙娜登上过去往里昂的驿车,又有人说她是打算去投奔里昂的伯父。达内于是找到里昂去,可是伯父一家人都在一场传染病中相继死去,邻居说雷蒙娜安葬了他们,之后进了城。又有一个里昂的女工说雷蒙娜在纺织工厂做过工,可是吃不得苦,干活也不熟练,每天挣的钱尚且不够买面包,后来便离开了,露西为此哭了一场。卡顿后来从一位看门的老妈妈那里听说,雷蒙娜挨不过贫穷,当了妓/女。也许她心中尚存几分羞耻心,当了妓/女后她便不用以前的名字了,改名叫做莫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