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三楼,敲了门。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她瘦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请问芳汀住在这儿吗?”马德兰先生客客气气地问她。
“芳汀在隔壁。”
老妇人带他们进了隔壁的房间。房门没锁,屋里家徒四壁,已经没什么能够偷的东西了。芳汀呆呆地坐在床边,那个手绢包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腿边。芳汀看见玛格丽特进来,还带着笑,再看见后头的马德兰先生,立刻转为了满脸怒容。
“哈!市长先生!”她说。柯洛娜还从没在蒙特勒伊听见这几个字被挟带着这样的怨毒吐出来,仿佛芳汀想要把这个名字一口啐在马德兰先生脸上似的。她紧接着又看到了自马德兰先生身后钻出来的柯洛娜,似乎是为了她,她才尽力没有将这种想法真正转化为行动,在市长的脸上吐一口吐沫。
“啊,好小姐,是您!一定是我看错了,您怎么会和市长一起进来!您可不要被这人给骗了,这个鬼市长,这个老流氓市长是一切的祸根。他听了那厂里一些胡说八道的娼妇的话,就把我撵了出来。那还不算混蛋!把一个做工做得好好的穷女人撵出去!从那以后,我赚的钱就不够了,一切苦恼也都来了。我每天缝十七个钟头,只赚九个苏!我还有个孩子,我还欠着那户人家好几十个法郎。您说说,我该怎么办?这让我怎么活,让我的孩子怎么活?――而您,市长先生,您是还嫌我的苦受的不够,还嫌我活的不够难吗?您是非要将我赶出这里吗?”
她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弯着腰,绞着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带他们进来的老妇人站在一旁,吓呆了。“怎么能这样说市长先生!”她向芳汀责备了一句,又连忙转向马德兰市长求情:“市长先生,别听她说的话,她无意冒犯您!她只是生了病,身体不太舒服,又担心自己的孩子。我们活着都不容易,市长先生,您要是把她抓进监狱里,她的孩子在外面就没有人供养了,求您发发慈悲!”
芳汀咳嗽得伏在膝头,将身子折成两段,柯洛娜担忧地跑到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一阵干咳之后,她又抬起头来,喘着气,眼睛里泛着泪花。“呵,市长先生,忘了我刚才说的吧!我冒犯了您,我向您道歉,可怜可怜我吧!我还有个小女儿要养活,我欠着家具商几十个法郎,还有房租,我每天只能赚九个苏。若是我搬走了,他们就要告我,让我去坐牢。我不能去坐牢,市长先生,我的小娃娃还指着我养活!她还生着猩红热,倘若我不给他们寄去四十个法郎,我的孩子就要病死了。我不是故意不还债,市长先生,我没有办法!求求您开开恩,不要送我去坐牢,我不是个坏女人,倘若您看到过我以前的样子,您就知道了。发发慈悲吧!”
她说完这一通话,便停了下来,抓着胸口喘息着。眼下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是她的病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这一天乍起乍落,她久病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
柯洛娜带着担忧和恳求望着马德兰先生。市长耐心听她讲完,象一个吞声忍泪的长者,向她慢慢说:“我听到了您的话,您所说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觉得那是真的。连您离开我车间的事我也不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现在这样吧:我代您还债,我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后住在此地,或是巴黎,都听您的便。您的孩子和您都归我负责。您可以不必再工作,如果您愿意。您需要多少钱,我都照给。将来您生活愉快,同时也做个诚实的人。并且,听清楚,我现在就向您说,如果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也并不怀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也始终是善良贞洁的。呵!可怜的妇人!”
芳汀吃了一惊,简直像是坠入梦中。马德兰先生又转向柯洛娜。
“现在时间已晚了,我找一个人,托他送你回去。如若你不放心,或是还想见她,只管向当地人打听工厂的位置。如果芳汀愿意,我将把她安置在厂房的疗养室。”
“我不是听说这儿非常安全吗?”柯洛娜问,“我认得路,请您放心,我可以自己回去。”
在马德兰先生的治理下,蒙特勒伊的确已近夜不闭户了。本地的孩子在天黑后出门,家长也不认为那是特别值得担心的事情。马德兰先生只忧心黑夜里她识不得路,在柯洛娜清清楚楚向他复述过一遍怎样走之后,便同意了。柯洛娜跑到芳汀跟前,两只手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明天再来看你!”她说。
“呵,这是一场梦吗?”芳汀迷惘地问,乍然得知她竟能和珂赛特团聚,能和她从此生活在一起,这样的幸福已经让她晕头转向了,“这一定是我身在梦中。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情呢?”
“这是真的!”柯洛娜柔声安慰她。而后她同市长先生和玛格丽特道了别,就回到旅馆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柯洛娜突然找到芳汀,兴奋极了,半点也不觉得惧怕。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旅店,脸颊都被吹得通红。卡顿正焦急不安地等在门口,看见她回来,立刻先疾步迎上前,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方才放心。“怎么这样晚才回来?”他问,语气中却不带半点责备。
“爸爸,”柯洛娜迫不及待地问他,“芳汀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少部分文字出自《悲惨世界》原文。
第18章 第十八章
卡顿带着柯洛娜连夜赶到了工厂。
他为柯洛娜包了块白面包带着,自己连晚饭也不及吃一口。到工厂时已很晚了,里头却还有人,他们朝看门人问明白方位,匆匆过去时,见疗养室里亮着灯。自屋里头走出来一位嬷嬷,见到他们,吃了一惊。她望了望柯洛娜,恭敬地问:“这位小姐便是晚上给市长先生引过路的小姐吗?”
“是我。”柯洛娜答道,高兴地知道市长确已向嬷嬷们嘱咐过这事,保证她能够来探望芳汀了。
“那么您是她的父亲?”那嬷嬷又问卡顿。
卡顿没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侧身为他们让开了路:“请进去吧。市长先生和那位可怜的姑娘都在里面。”
两人推门进了屋。疗养室里共有三张床,床间隔着布帘子,不过如今帘子是拉起来的,另两张床全都空着。芳汀睡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嬷嬷们已帮她擦了脸,换了衣服,如今在干净衣服和被单的映衬下,更显得她苍白瘦弱。屋里的人往门口看过去,芳汀看见柯洛娜,便欣喜地呼唤一声,朝她伸出手来。但马德兰先生的反应更为剧烈: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朝门口疾走几步,将一个凳子撞倒了。
“卡顿先生!”
他怀着极大的尊崇和感激叫出了这个名字,语调仿佛是信徒在呼唤一个圣人。柯洛娜已从卡顿那里听说过一些冉阿让的故事,并不觉得惊讶,门口立着的那个嬷嬷却被惊呆了。她望望市长,又望望这位刚赶来的老绅士,心里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值得市长先生这样的尊敬。在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马德兰先生才注意到了柯洛娜:“原来这孩子的父亲便是您吗?”
卡顿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往床前走了几步,双眼紧紧盯着芳汀。尽管芳汀如今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只是光头顶着一顶帽子,但从鬓角刚刚长出来的新发还能隐约看出,她的头发是和柯洛娜一样的金色。“您的头发呢?”他和气地问。
芳汀不明白这位绅士的来意,她惴惴不安地看了看马德兰先生。自从马德兰那么和气地听她说话,不追究她的冒犯,还答应将珂赛特接过来同她团聚,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便全然变了,她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可依靠的人,并重新拾回了曾经对他的信任。马德兰先生对她点了点头,她才回答道:“卖了。”
卡顿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忍住什么激烈的情感。他向她慢慢又走近了:“您幼时是在蒙特勒伊孤儿院长大的吗?”
“我是。”
“请问您是哪一年被孤儿院收养的?”
“我……我不知道。我记事起就在街上长大的。”
“那么,您记得自己多大了吗?”
“我也不知道……二十多岁,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