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娜听了这许可,也没表示出多么高兴的样子。她随意拿了其中最薄的一册,又折去拿了法语词典,回到了自己的小书桌旁。卡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但很快也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毕竟,他如今有太多担忧的事情,柯洛娜读什么书实是最不重要的问题。
如他所料,柯洛娜确实看不懂。她这个年纪,看这些大部头法典都觉得困难,更不用说她对法语并不那么熟习。若是真要读,她怕不是要一个词一个词地翻字典,半个小时也读不了两页。
可柯洛娜并不真是为了要读法律。父女俩共用一个书房,读同一套书,卡顿的书签、折页和笔记全写在上面,柯洛娜真正关切的是父亲到底在忧心些什么。她每日翻阅那套书,很快就发现卡顿的笔记集中在继承法和特赦制度两方面。此外,还有零散的几条也被划了出来,分别是盗窃罪和越狱罪。
凭着字典,柯洛娜把这几页读了又读,想了又想,总算艰难地大概理解了相关法令的意思。可父亲为何要关心盗窃和越狱?柯洛娜对卡顿是怀抱盲目的信任和爱的,卡顿可能在法国偷过东西这种想法一秒钟都不曾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因此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两条到底与卡顿有什么干系。不过,这倒是和特赦有关系,难道是某人犯了盗窃和越狱罪,然后被特赦了?
在这点上,却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某人犯了罪之后被特赦了,父亲反对这种做法。要么是某人犯了罪,父亲想要为他寻求特赦。由于不知道卡顿的态度,又不敢轻易试探,柯洛娜的推理到此陷入僵局――卡顿几乎没跟她说过冉阿让的事,不想让她太早知道人世间的苦难,因此柯洛娜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她装作看不懂而失去兴趣,丢下了那些法律书,开始埋头苦学法语,又去看卡顿订的法国报纸。一开始看不出什么来,报纸上日日报道的事情都离她实在太远,何况许多新闻她此时并无法理解。
但柯洛娜并不着急。她琢磨这些,是为的希望能够理解卡顿的烦扰,为他分忧,而不是要让卡顿增添烦心事。因此,她平日里表现得一如既往,将大半天的时间花在绘画上,每周上两次绘画课;下午到隔壁跟露西学习如何持家理家,晚间与卡顿一起读书,每周日去学一次骑马。别的学习都停掉了,但半年时间已足够她掌握剑术的基础,每日早上她会早起练习片刻剑术,卡顿默许了。她沉稳内敛,不再热烈燃烧,一团火焰退缩成蜡烛上的小火苗,只为照亮一位父亲脸上偶尔的微笑。
一年多以后,柯洛娜逐渐摸清了情况:不论达内和卡顿那次突然的法国之行是为了什么,此事显然远未了结。
卡顿和达内都频繁地收发法国的信件,柯洛娜从来不曾真正看到信件内容,只凭信封上地址认出那些信来自各种各样的地方。有些的落款看起来像是政府公文。他们时不时往法国跑,卡顿一年内去了三趟法国,时间从十天到一个月不等,达内也去过一次。报纸上的内容现在也逐渐明朗了,卡顿会特意收藏下那些和政/治/局/势、法律条文变动相关的信息,这倒不太奇怪;他还特别关注巴黎的消息和法国一个叫做蒙特勒伊的地方的新闻,柯洛娜就搞不懂了。不过,从她了解到的剪报内容来看,继承法案未作太大的修改,蒙特勒伊的经济似乎也颇有起色,这总该算好消息。
尽管柯洛娜不能不在意生活上空笼罩的阴云,但卡顿和达内一家尽了最大的力遮蔽她,使她未曾遭受丝毫命运的凄风苦雨。在还算平静的生活里,四年过去了,柯洛娜长大了。
她长成了一个端庄而贞静的女孩子,只在遇到真正的不公时那双眼睛会忽而燃烧起愤怒,昭示着年幼时灵魂中燃起的那团火焰至今未灭。她会因为一个报童被推倒在地而和一个马车夫据理力争,全不顾自身的幼小;在看到鞋店的学徒遭受虐打时也会忿忿不平地叫出“这不应该”,恳求卡顿出面劝说那店铺的老板。但总体来说,她长成了一个众人期望的温柔少女,显然不会再成为当年的德发日太太那副模样了,这让所有人内心里都大松了一口气。
至于当年的激情,似乎全被她倾注在了绘画上,她的老师,英国著名的画家巴兹尔霍华德也承认她在这上头确有天分。“待到十六七岁,她便可以作为新锐画家成名了。”他毫不吝惜地赞美她。
一八二零年七月份,是柯洛娜的十四岁生日,她离巴兹尔所谓的新锐画家已经不远了。他们庭院边的一丛野玫瑰正开着花,早晨起来柯洛娜练过击剑,俯下身来观察初绽的玫瑰花瓣那丝绒般的质感,想象着如何用画笔去描摹它。
卡顿走到门口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柯洛娜自小长得美,受了露西和小露西的教导,又凭借骑马和击剑保有匀称的体态,如今的她举止娴雅轻巧,又不显得端庄死板,少女天真稚嫩的气质仍在,开始发育的身体又隐约流露出青年女子的一丝妩媚,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美。卡顿看着她纯金发丝上映出的阳光,几乎如同看到圣光。他屏住呼吸站在原地,望了片刻,才叫出柯洛娜的名字。少女应声转身,丢下了那朵玫瑰,笑着向他疾步走来。
被这样一个纯净而美好的少女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世上还有更加美好的事情吗?便是拿上天堂跟眼前这一幕相比,卡顿也不会觉得天堂能比这一刻更加令人幸福。“您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呀?”柯洛娜走到他身前,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关切道,“您今天也起得太早啦!”
“今天可是个我不能错过的日子。”卡顿微笑着为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来庆贺你的十四岁?”
柯洛娜明显地迟疑了一刻。
“您知道吗?巴兹尔说他最近打算去巴黎住一阵,闭关作画。前些天我们还说起这事,烦恼他一旦去了法国,我便要换老师――但如果我跟他一起去法国,便不需要困扰于此了。下一次您去法国的时候,能带我一起去吗?”她问。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神色,这表情在一瞬间击穿了卡顿的心。眼前的夏日清晨太过温柔明亮,以至于法国这一回没有让他想起大革命的恐怖、想起一个孤女的悲惨命运、想起贵族们的丑恶嘴脸。他只是想到:巴黎是这孩子的故乡,法国是这孩子的故国。
一个父亲怎么忍心拒绝女儿回祖国看一眼呢?卡顿完全理解错了柯洛娜的理由,一时间也忘了柯洛娜并不知道她自己在法国出生。他只是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得心软了。“好。”他答应了下来,“下一次我可以带你一道去法国。”
柯洛娜的脸上绽开明亮的笑容。“谢谢您!”她叫道,扑到卡顿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胡博士家的恶狼 指出英国19世纪没有成文法典,对这章略作了修改。
修改部分小于十个字大家可以不用重新看(。
第14章 第十四章
柯洛娜几乎在第一眼就爱上了巴黎。
说来也奇怪,这姑娘其实并不知晓巴黎是她的故乡。但也许血脉里的牵连无法割断,她14岁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城市,仍旧对它一见钟情了。下了火车的三个人雇了辆马车前往卡顿先前已买下的住宅,柯洛娜几乎将脸贴在车厢那窄小的窗口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她看着条石铺成的马路,道路两旁或整洁或破旧的楼房,盛开着玫瑰和月季的花园,还有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她看着衣着整洁的绅士和淑女手挽着手缓步走在街上,也有衣不蔽体的孩童飞奔着在人群中穿梭,简直要入迷了。他们抵达的这一天正值晴天,巴黎在初秋的阳光下尽展她的风姿,而柯洛娜不舍得将眼睛移开一秒钟。若是可以,她几乎要坐到车夫的旁边去,尽情地饱览这异国的风情。
在她对面,巴兹尔霍华德和西德尼卡顿并肩坐着。他们都将眼睛望着柯洛娜,巴兹尔带着欣赏的微笑看着心爱的学生,卡顿的心中却藏着愁苦。这十四年来他眼看着柯洛娜长大,早不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像德发日太太那样凶残的人,正是因此,柯洛娜对巴黎的喜爱才让他心生愧疚。他不禁在心底怀疑: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不曾告诉柯洛娜她真正的身世,不曾带她前来法国,是否疑心得过了?是否他们由于自己的恐惧,而剥夺了她生长于故乡的正当权利?这样的忧虑又忍不住催生了他心底的另一层恐惧:倘若柯洛娜某一日知道了真相,她会因此怨恨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