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信塞到马吕斯手中。
马吕斯大吃一惊。他心不在焉地将那封信往口袋里一塞,两大步跨到小街垒那处一人宽的缝隙处,往外窥看。他隐约当真可以看到远处一点晃动的影子,可是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屏住呼吸,伏在那儿,将自己的身影和街垒的剪影化作一体。在那儿他静悄悄地等待着,仿佛听见有细碎的脚步逼近,但夜实在是太黑了,由于天阴下雨,连一丝月光也透不出来。那可以被解读为脚步也可以被解读为老鼠的声音慢慢逼近,直到咯吱一声,显然是鞋底板摩擦碎石发出的响动转过了右边的街角。
那里离小街垒已经非常近了。
“有敌人!”马吕斯高呼起来,一边对那个方向开了一枪。撞针在枪膛撞出一声空响:沙威给他的两发子弹已经全数用完了。对方显然也吃了一惊,却不是后退,而是向他直扑过来,也许是在暗处看见了他们只有两个人,想要取得先机。最前面的一个人朝着他们开了一枪。
马吕斯手中的两把枪已经失去作用,只有仓皇后退。电光火石间忽然爱潘妮扑上前来,推了他一把,合身扑在他怀里。马吕斯只听见对面的枪声一响,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他的手臂。他双手环抱住她,拖着她转到了小街垒的后面。
第一个警察已经抵达了街垒的缺口处,但听见呼喊声的众人也冲出了柯林斯。冲在最前面的巴阿雷迎面一枪打倒了那个警察,随后而来的另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后面的公白飞和古费拉克朝着缺口连连开枪,他们听见了对面一个人倒地的沉重声音。最后面的几个人没有冲上前来,他们朝着小巷里撤退了。
人们没有追击。公白飞匆忙跪在地上检查巴阿雷的情况,但他的生命在子弹击中心脏的那一刻已经流逝了。若李则急忙跑过去查看爱潘妮,马吕斯把她放在膝头上:子弹在她肩上穿了一个洞,鲜血从中汨汨流出。她脸色惨白,脸上却带着微笑。
“别放开我,马吕斯先生!”当马吕斯要站起来给若李让开位置的时候,她这样微弱地说,伸手抓着他的外套,“您在这里,这很好。我已经不痛了。”
“我把您抱到厅堂里去。”马吕斯对她说,“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的。您不会有事的。”
爱潘妮仿佛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只靠在他怀里就心满意足。马吕斯小心地把她抱起来,移动到厅堂里去,以便让医生在更明亮的光线下查看她的伤口。柯洛娜和安灼拉一起跨过街垒,检查倒毙的两个警察的制服。
“他们只有四个人,最多不超过五个。”安灼拉说,“这个数目绝不足以发动一次进攻。我想他们只是来查探。”
“也许是我的错。”柯洛娜沉重地回应道,“我不该放沙威走。他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既然他认得路,他自然会设法回来一次打探更多情况的。”她说着仔细地辨认两个警察的面孔,但在倒毙的两人中并没有沙威。
“不会是你的错。警察和军队的进攻策略决不是一个人就能轻易改变的。”安灼拉否定道,“你所说的那位沙威侦查员应当只是集结了一支小队来进行侦查,但即使他们查探到什么信息,也无法对小街垒做什么,这儿太狭窄了,敌人的军队走进来就等于是放弃了他们最大的优势。”
“当然,这也不是马吕斯的错。出声示警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会冲上前来。”顿了顿,他又补充。
“沙威一定是自己集结了人手来查探的。会参与这样危险的任务的警察性格鲁莽冒进,也不奇怪。”柯洛娜叹息道。
安灼拉摇了摇头:“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你去找几个人,把这两个警察的制服脱下来,也许用得到。”
柯洛娜点点头,站起身来。但偏偏在这时,就好像被上帝的手拨弄了一下似的,她起身的动作扯动了裙摆,裙子上的口袋不知怎么翻了出来。里面散碎的硬币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滚入无边的黑暗中。
这突如其来的响动使两人都惊了一跳,柯洛娜忙将口袋整理好。她望了望地上的硬币,没有去捡――在这个时候,他们哪还需要钱呢?但仍旧蹲在尸体边上的安灼拉抬起手来,将一小串叮叮当当的金属递给她。“我想这还是应当收好的。”他说。
柯洛娜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串钥匙。
她的口袋里有这样一串钥匙吗?她自己都觉得茫然,因为她清楚,她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家门钥匙。她自己是决心要参加革命的,冉阿让则会在早上就带着芳汀和珂赛特到女子中学去躲避,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出发前往英国。家里空无一人,没有必要带上钥匙。那么这一串钥匙又是哪里来的?她困惑地摩挲着钥匙的形状,将它凑到眼前仔细观察。而后,她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怎么?”安灼拉问。
“没什么,我记起来了。这是多年没用过的老钥匙了。”柯洛娜说,她将钥匙往口袋里一塞,到前面去汇报安灼拉的命令。很快几个男工人赶往小街垒后面去剥下警察的制服,而柯洛娜进了酒馆里面去查看伤员的情况。
她见到里面有一具身体已经盖上了黑色的长围巾,死亡的夜幕永远带走了一个她曾经亲密的朋友。她心里一阵刺痛,将目光从那具躯体上转开去,看向了另一边的地板上。那里,受伤的瘦弱青年仍躺在马吕斯的怀里,若李在旁边忙碌着用绷带按压住渗血的伤口。柯洛娜快步走近他们,发现伤员已经失去意识了。马吕斯正急着问若李:“她怎么样?”
“她”?柯洛娜定身细看,发现受伤的果然是个姑娘,只是贫穷损伤了她的青春,使她显不出一般少女所拥有的神采。若李一边缠紧绷带一边叹了口气。
“她被子弹打碎了锁骨。这里没有药、没有手术刀、没有镊子、没有缝合伤口的针线,我除了缠紧绷带什么也做不了。”他说,语气中显现出一种咬牙切齿的绝望,“给我一套手术用具,我就能救活她!”
“这么说,要是在外面,你就能救她了是吗?”伽弗洛什忽然问。若李点了点头,下巴还没有点到最低处,伽弗洛什已经一转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她刚才还叫我不要告诉她弟弟。”马吕斯叹息着说,“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是伽弗洛什的姐姐?”柯洛娜惊讶地问,“我一直以为伽弗洛什是个孤儿。”
“我也这样以为。”若李说,“但这是她刚才昏过去之前说的,伽弗洛什也承认了――这是他姐姐爱潘妮。”
“爱潘妮?!”柯洛娜失声问道,“――爱潘妮・德纳第?”
“不,她姓容德雷特。”马吕斯回答。
那是一回事。那就是她――那个酒馆老板的女儿,那个企图抢劫他们家的强盗的女儿!“她怎么会来参加革命?”柯洛娜惊异地问。
“她是为了我来的。”马吕斯充满自责和悲痛地回答。
柯洛娜只是僵立在原地,瞪着那张失去血色的瘦小干枯的脸。她情不自禁地开始考虑这其中是否又会有什么阴谋――可是德纳第夫妇和他们的同党都给关在监狱里,柯洛娜请了最好的律师,确保他们没有二十年是出不了监狱大门的。而且,她伤成这样,又能做什么?如果她有什么谋划,她为什么要替马吕斯挡一枪?
她心里乱纷纷地想不明白。过了一阵,当若李已经将爱潘妮肩上的伤口暂时止住了血之后,伽弗洛什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满头的汗,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我出去看过一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路两头,都给堵死了。他们把,天鹅街和布道修士街,还有前面,都用军队包围了。但是在中间那段,小化子窝街通往外面的那个口子是敞开着的,他们一定以为没有人可以从中间过来。只要从那里穿过去,到了菜市场,然后从菜市场再到河边,前面的路就毫无设防了。”
“但要从这儿去小化子窝街,那就非得穿过天鹅街不可。那个口子能过去吗?”旁边的博须埃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路线,这样问道。
“那里有军队布防,但只是守在对面的路口。天这么黑,可以趁他们不注意迅速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