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娜望向门口,看见了马白夫公公。那老人径直走向安灼拉,起义者都怀着敬畏之心为他让出一条路,他从安灼拉手里夺过红旗,安灼拉也被他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他向着街垒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柯洛娜忽然往前冲了两步。她的双手握住旗杆,使马白夫公公停下了。一个颤颤巍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鲜妍动人、金发披散的少女,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放开握在红旗上的手。
“让我去吧。”柯洛娜说,“您该把红旗交给年轻的一代了。”
事实上,如果他当真是个革命者,是个国民公会代表,她着实没有这个勇气去拦阻他。可她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没有判处过国王,没有参加过革命。因此她忽而感到一种义务,认为这整个街垒上,独独不该让他来牺牲。“请您给我吧。”她说,从马白夫公公的手中硬是夺下了旗帜。
“你还年轻。”
“我们来到这儿是为了胜利,不是为了死亡。”柯洛娜对他一笑。她一只手攀着木条与铁栏,一只手擎着红旗走上了街垒的石级。当她从黑暗中一步步上升到火炬的光芒里,她的金发、白皙美丽的面容、鲜艳的红唇和少女的曲线,都逐渐地被火光照亮,又在黑暗中放大了。在黑暗中的人们仿佛看到的并非人类,而是一个女神冉冉升起。她谨慎然而从容镇定地走到石阶的最顶端,将红旗往那儿一插,平静地扫了一眼黑暗中那看不见的一千二百个枪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声敛气。对面的那些士兵,仿佛被这奇异又可怖的美镇住了,又或者是面对一个少女的良心忽而发现,没有开枪。人们从街垒里听见一阵模糊的低语,仿佛是对面的人们正在商量些什么。接着,先头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问道:“你这样一个年轻又可爱的姑娘,为什么要来参加起义?”
柯洛娜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她的手在旗子上放开了。
“因为有太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女性,从生下来开始,没有享受过一天做‘年轻又可爱的姑娘’的幸福!”她昂着头,高声回答。
“放!”那人的声音说。
但在士兵们的枪声响应之前,柯洛娜已经一转身,轻盈地从街垒上径直跳下去了。子弹如急雨一般打在街垒上,自她的头顶掠过,只擦到她飞扬起的辫梢。她一步跃到中间的平台上,而后抓着旁边的车辕连踏两级石阶,像小鸟儿那样轻巧地落了地,被旁边的公白飞一把扶住。而后一个女工便大笑着扑到了她的身上,紧紧拥抱住她。街垒里沸腾起一阵欢呼和大笑,人们团团围住柯洛娜,握她的手,嘲笑一无所得的士兵们。好一阵这欢声才渐渐止熄,柯洛娜从人群中脱身出来,才看到安灼拉也对她点了点头,唇边带着一丝微笑。
“好了,大家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他命令道。
这命令下得当真及时!在众人欢庆的工夫,已有一队警察默不作声地在黑暗里摸近了街垒。幸而众人服从安灼拉的命令也十分迅速,有一个人发现了,叫喊起来,于是众人一起开枪。最近的那个警察,已经走到了街垒下方,也被巴阿雷一枪打倒了。他们撤退了,留下十几具尸体,但起义者们不免也伤了几个。
当街垒险些被冲破的时候,所有人都涌到前线来帮忙,厨房改做了临时病房,伤员被搬动到里面去。好几个人守在射击孔上观察前面的情况,稍有一点医疗技能的都去帮忙救治伤员。在一片忙乱中,原先守在最后面小街垒的那个哨兵也抽身到前面来帮忙。刚刚击退敌人的这一阶段是最容易松懈的,人们聚拢在最前线和酒馆内部,其余的地方则被遗忘了。
这事实上并不是战术上的失误。对街垒的进攻几乎总是从正面开始,在一般情况下,敌方常避免使用迂回战术,不是怕遭到伏击,便是怕陷在曲折的街巷里。但当人们安顿伤员、清点人数之后,却听见后面的小街垒突然传来一声青年的叫喊声:“有敌人!”
那是马吕斯在喊叫。
作者有话要说:注1:柯洛娜念的诗是普希金的《致恰达耶夫》。
该诗写于1818年,由于我没有在正式论文里找到关于它的出版情况,暂时采信百度百科的观点:【这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诗在诗人在世时,未征得他的同意,曾被匿名刊印过几次,但都是被删节过的。直到1856年,赫尔岑才第一次完整地把它刊登在自己在国外办的杂志《北极星》上,50年之后才得以出现在俄国的书刊上。】
当然,在被匿名刊印的情况下到底删节成什么样、有没有可能流传到法国,这个无从考据,大家请放我一马,就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好了……
注2:本章关于街垒战斗的部分描写、关于伽弗洛什和安灼拉的对话、热安的诗等地方有部分引用原著语句。
注3:其实原著在他们读诗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事,就是有个暴徒一枪打死了旁边楼房的门房,而后安灼拉审判枪决了他。
但这章的主题已经非常敏感,我实在不太敢保证再死两个人能不能过审,想来想去还是删掉了这段,大家就当做这事在幕后发生了只是我没写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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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写到这里终于把(开文的时候就写好的)文案写出来了OTZ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那晚的早些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赴死的马吕斯来到了小街垒的转角处,但他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靠着墙,抱头坐下了,对父亲的热爱、对朋友的忠诚和他本人的善良天性以及他对内战的反感不断地交锋着。他陷入内心的挣扎之中,迟迟没有办法决心踏进去,不是因为他害怕死亡,而是因为他始终无法确定这样的死亡是否正确。
直到大街垒上的战斗爆发,才最终下定了他的决心。他无法坐观朋友们激烈战斗而袖手不顾。他冲了上去,在黑暗中一枪打退了一个险些冲到街垒上面来的警察,另一枪解救了险些被刺刀刺穿的古费拉克。古费拉克拥抱了他一下表示感谢。
但友情带来的温暖无法冲淡失去珂赛特的绝望。马吕斯一整天都恍恍惚惚,觉得周边一切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梦,哪怕枪弹、硝烟和厮杀都无法令他感觉到世界的真实。他梦游似的在街垒上游逛,感到自己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职责,并没有岗位分配给他,没有人主动喊他帮忙,他也没法去救治伤员。在茫然中马吕斯慢慢地走近了靠近小街垒的那一端,在那个时候,他听见黑暗中有个低哑的声音在叫他。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叫道,“马吕斯先生!”
他吃了一惊,因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之前,在空无一人的圣日耳曼大道喊住他、叫他来到这街垒的声音。他向四周望去,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站在小街垒后面,靠着墙根。正是那个叫他来街垒的青年工人。“马吕斯先生。”那人又叫他。马吕斯朝他走近了。
“您认得我?”他问。
“我是爱潘妮。”
纸灯笼的光到了这个角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点点光影,马吕斯朝她走得很近,几乎是面对着面了,才能看出那张面孔上的轮廓。“是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有一封信要给您。”
她伸手进口袋,摸出一封信来,黑暗里只看得见那雪白的信封。“昨天就在我手里了。”她说,语调恍惚,像是谵妄的病人,“人家要我把它送到邮箱里,或者送到您手里。我昨天就该这么做了。我没办,我扣下了这封信,不愿意您收到。可是我不想骗您,也不想骗她!这封信我还是要送到您手里,只不过晚了一天。现在已经好了,谁也出不了这街垒,我可以把信给您。您尽管怪我吧。”
马吕斯望着她,替她感到难过,又十分困惑。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爱潘妮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
“您一向认为我生的丑,不是吗?现在您和我一样,都困在街垒里了。这儿是赢不了的,您就快死了。我也是。我只有这一个法子。刚才有个警察偷偷地潜入到这儿来,也许是为突袭,也许是刺探什么消息。他们没看到我,但我可看见了。外面的通路一定会被堵死,谁也出不去了。信在这儿,现在您可以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