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选择一个。
十七岁的他,选择了陈心枝,背叛了词遇。
即使当时他跟随众人走进电梯,即使当时他不顾段温禾的话语闯入病房,即使当时他揽住轿车见到词遇最后一面……直到此刻,陈叶尽注视车窗外纷杂闪退的夜景,才恍然明白,当年稚气未脱的自己,不管有着多么强烈、难耐的情绪,最终的最终,注定发生一场不负责任的逃亡。
轿车停下来的时候,陈叶尽才将思绪收回。
他走下车,一阵草木清新被晚风送来,铅灰色的高级公馆映入眼帘。这栋名叫“云麟”的公馆在K城很有名气,依山而建,远眺大海,每层独门独户,互不干扰。公馆置身都市繁华地带,又被葳蕤树木环绕,成为许多有钱人首选的居家之地。
陈叶尽随词遇穿过大堂,坐电梯向上,直达最高层。
词遇在指纹仪上按了按,刷开房门,站在玄关换鞋。
陈叶尽站在外头,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这是……你家?”
“对,”词遇蹙眉,“怎么了?”
“没什么。”陈叶尽摇摇头,很快地一笑,“我只是没想到,你愿意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词遇抬眸看他一眼。
顿了顿,收回视线:“进来吧。”
陈叶尽没再说什么,他换好拖鞋,抬头看向眼前的房间,不由怔了一怔。
当年幕府奢侈华丽,唯独词遇的卧房,简单得没有任何多余装饰。那间卧房不大,察觉不到什么,眼前的房间却要大很多。客厅、餐厅与厨房一体设计,墙壁东侧开落地窗,地板砖是素净的瓷白,家具只占一点点地方,剩下的偌大面积闲置着,什么东西都没搁。不同于每天有人打扫的整洁,这里充斥一股空空荡荡、无人居住的冷清气息。
词遇扯松领带,往沙发一坐,抬手撑住额头:“去给我倒杯水。”
陈叶尽左右望望,走到与客厅相连的厨房。厨房崭新得过分,一看就从没开过火。他翻开冰箱,从里面找出一瓶冰镇的汽矿。
“凉的行吗?”
“无所谓。”
陈叶尽拧开盖子,把汽矿递给他。
词遇喝两口,皱起眉,拿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他喝酒很一般,偏偏晚上的饭局,碰到一个嗜酒如命的生意人。如果不是对方提出的合作项目太诱人,他绝对不会同对方喝那么多。
现在好,白酒、洋酒混在一起,副作用窜上来,脑袋一阵阵劈裂开的不适。
陈叶尽见他脸色很不好,忍不住问:“词遇,你是不是不舒服?”
词遇闭目不语。
陈叶拿手背碰了碰词遇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
陈叶尽蹙眉:“是不是头疼?你等等,我去烧点热水……”
他话没说完,词遇忽然把脸扭到一侧。
“不必了,”他似乎被陈叶尽的举动弄得有点烦闷,“伺候我洗个澡。”
陈叶尽一愣。
“不然你以为我带你回来做什么,”词遇睁开眼,幽然看着他,“别忘了,你接受过我一大笔费用。”
陈叶尽表情陡僵。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忘?敛起眼皮,缓缓起身,短暂的沉默后,说:“好,我知道了。”
词遇走路的步子都有点不稳了。他走进浴室,扶了扶洗手台,站住身体。抬手解自己衬衣扣子,视线有点模糊,一下竟然没能解开。
“我来吧。”陈叶尽说。
词遇看着他,不置可否。
陈叶尽当他默认了。站在他面前,抬起手,一颗一颗将他白色衬衣的纽扣解开。把衬衣脱下来。弯下腰,又去解他裤子皮带。他把裤子褪到脚踝时,词遇站着不动,陈叶尽只好半跪在地,低喊一声:“词遇。”
词遇慢慢地抬了下脚。
陈叶尽把他一侧裤腿脱出来,打算脱另一侧的,词遇又不动了。
陈叶尽几乎可以确定词遇在故意为难他。想到这点,他有点别扭又无奈,只得用请求的语气说:“词遇,你抬下腿吧。”
非得他开口说一声,词遇才屈尊纡贵地动一下。
好不容易,陈叶尽终于脱掉词遇的衣裤,这比他脱自己的衣服费劲太多。他热得额头出汗,抬头擦一下脸,词遇修长精壮的身躯充满冲击力地呈现于他眼前。
浴室里倦淡柔和的光线,勾勒出词遇利落坚韧的躯体线条。
陈叶尽看得呆了一呆。
不由自主想,词遇真的是长大了。曾经略显单薄的身躯变得坚韧有力,散发成年男人的沉稳气息。他心中突然流淌一丝异样的情感,就好像一个哥哥,在看自己失散多年、陌生难认的弟弟。
这种感觉很奇怪,一瞬间,竟将他吸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漩涡。词遇说一句什么,他没听清,直到词遇第二次开口,才吃一惊似,微红着面庞反应过来。
词遇已经躺在了浴缸里,脸色很差,显然对他的心不在焉非常不满。
热水不断灌入浴缸,密闭房间里氤氲开一片热雾。
“你发什么呆?”
“不,没什么。”陈叶尽被热气熏得浑身发热。他怎么可能告诉词遇,他是因为看见词遇的裸体而神游天外?
他错开话题:“我现在该做什么?”
词遇看他一眼,冷冷开口:“我已经说过两遍。”
陈叶尽只得努力回想,词遇到底说了什么……
见他一脸迷惘,词遇一摆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过来给我擦擦背。”
陈叶尽闻言,取下置物架的条毛巾走到浴缸旁。
他盘腿坐到地上,卷起袖子,把湿毛巾揉出泡沫,隔着浴缸给词遇擦背。缭绕的水汽里,他的手沿词遇后颈往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
词遇泡在热水里,酒精所致的难受消减大半,陈叶尽的擦拭力度又正正好,不轻不重,十分舒服。他倦懒地眯起眼睛,几乎要涌起睡意了,后背的动作忽地停了下来。
“那一次……”陈叶尽低头,缓缓开口,“我的眼睛被蒙住的那一次,碰我的人是你吧。”
一丝冰凉细线飞快掠过词遇双眸。他没动,没回答,神色却变得清醒。
他感觉到陈叶尽用略微发抖的指尖,沿他后脊的疤痕划过。那是手术造成的疤痕,一道、两道、三道,他一共做过三次手术。
一次是车祸抢救时做的;一次是专程赴德国做的;还有一次,是在德国的手术失败后,他自己要求医生做的。
最后一次手术,风险非常大。如果成功,那么复健就有可能站起来。如果失败,瘫痪的将不再是双腿,而是脖颈以下的所有部分。
但他还是决绝地签署了手术知情书。
陈叶尽默默想:三道刀疤,三次针对人体最脆弱、精密的脊椎的大手术,词遇究竟要面临多少风险?又要承受多少痛苦?
他眼中浮现痛楚,小心触摸着那永远都无法消除的痕迹,声音轻如呢喃:
“不管是被领带蒙住眼睛的那一次,还是你付钱给我的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后背,有着很清晰的长疤……”
第二十三章
“陈叶尽,”词遇语气冰冷地打断他,“你现在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表达你迟到的愧疚吗?”
弥漫热雾的浴室里,气氛骤然凝固。
词遇转过身,一把抓住陈叶尽手腕,阴郁地瞪他:“如果你想愧疚,七年前就该表达出来,你那时说走就在,现在才来弥补算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
“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或许受到酒精的影响,词遇的情绪也有点失控,“不是愧疚,那就是害怕?害怕我毁掉你的人生,害怕我把你逼到绝路,是不是?”
“不是的,词遇,”陈叶尽被词遇抓得腕骨生痛。他心底里的话语无法出口,满目都是焦急与无奈,“我只是……”
“只是什么?”
“词遇你可以恨我,你可以报复我,但是你,”陈叶尽神色苦闷地喊,“你不要让其他人碰我!”
大概是没想到陈叶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词遇面色一顿,带着一点没反应过来的愣怔,打量陈叶境两秒,才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陈叶尽登时胸膛发堵。
他说一次都够难堪的,踌躇许久,好不容易才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来,词遇却劈头盖脸的问他一句:“你说什么?”
他哪还有力气再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