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那样一个哭着一个凶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蹲下身来说,‘哭什么哭,朕身为皇帝,掌管天下大事,还能全丢下来陪你喂鱼?’
“那少年哭得话都说不连贯,连着控诉好一阵才能听清,他说‘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还当什么皇帝……’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看见姨父烦躁地抱住了那个少年,苦笑说,‘不当了不当了,总有一日不当了……’”
她学他说话,似乎觉得好笑,“您瞧,杨骅是暴君。真是如此。一个人做的事,说得再怎么动听,时间久了,百姓心中有数,吃不饱穿不暖,要那些疆土那些运河,又有什么用?不……”
琅邪打断她,“你扯这些做什么?”
白青青望着他,“我要说,这些做皇帝的人,口口声声自称君父,自称天子,实则是最大的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起初他们想要百姓爱戴,他们享受做仁君的快活,可当有朝一日他们厌倦了,想要女人,他们便开始淫.乱,想要权力,他们便开始压制,想要嗜血,他们便开始屠杀,甚至当他们不想做这皇帝时,便可不做皇帝……征兆?没有一点儿。一夜之间子民便可尽数沦为蝼蚁——而就连此事,他们也要让愚民自己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这就是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日世子看穿了这一点,他是想亲手毁了这皇宫的,哪知临到头了,他又舍不得将杨骅的江山付之一炬,硬是拱手让给他人,美名其曰改朝换代……呵,好一个改朝换代,我的母亲自尽,父亲兄长下狱被折磨致死,妹妹也不知被弄去了何处,这改朝换代对我而言,说是国破家亡也不为过……而最最可笑的是,世道并无丝毫好转,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地粉饰太平,实际底下竟是卑鄙勾当!历来如此,今后亦将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不是恨当今皇上,你是恨,你是恨——帝王?你也想毁了那皇宫么?”
“没错,”白青青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没忘记,殿下是天启的官,此话污了您的耳么?”
“你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恨帝王便是错,还要问错在何处?琅邪打出世以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这般荒谬的一问。
“自古如此。天子,君王,若没了他们,天下岂非大乱?”
“好一个‘自古如此’!殿下说的古,是哪个古?是始皇之古?圣贤书中之古?还是女娲造人之古?又怎么个天下大乱?女娲娘娘造出世人,原来不是要人平等相亲,而是要他们自私自利,自相残杀,尔虞我诈,争做人上之人?”
几乎在她这一番话音刚落之际,桌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无声地,又似乎“呲”地一声,整个房屋顿时陷入了黑暗。
良久,黑暗中传来琅邪的声音,“……你这是栽赃。”
“纵使杨骅如此,当今皇上如此,古来还有数不清的帝王,亦有诸多明君,你不能将杨骅等过嫁祸于他们,那未免太不公道。……我不懂圣贤之道,可万事兴替自有其道理,你恨人自私野蛮,欺诈压制,自相残杀,可人正是如此,你恨帝王,难道不是恨人?开天辟地人人是否相亲我不知,你既不肯要圣贤书,那便不说圣贤书,只说而今,只看天地之间,你看狮子野狼结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天地万物的规矩?这难道也是帝王之过?假如人世间少了一个帝王,我猜它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王,千千万万个皇宫,千千万万种律法规矩,那样的世道不正是千年前的世道,难道还比而今更好?若是如此,你的祖父百里将军,为何出世整整二十年又重入世,耗时七年只求统一?想来他亦知晓,一个好的帝王方可除去更多争端混乱,惩治更多恶行,方令更多百姓安居幸福……至于你所说君王之道,我乃区区庸人,对此一窍不通,仅知小至百十人府邸尚有难念经书,何况天下之大,治理之艰,不在其位,怎能知其艰难?白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可怕……你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才想像这般,拿世人与你一道做赌注,可这是错的……是错的。”
这是他下山以来所说过最长的话。虽一口气说完了,声音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心里更像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一味地反驳。
白青青蛊惑人的功夫一流,他承认,有几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她是对的,在被关到牢中之后,下山走县衙之后,亲眼见过成堆的死人之后,得知二皇子要攻打君父之后……好几次,他想问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可他太过蠢笨,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他只是感知到白青青的怨气,那像一个无底黑洞,要将他吸了进去。那让他恐惧。
黑暗中,两人静了不知多久,白百里意有所指地开了口,“不在其位,不明其难?殿下信自己所说的么?殿下若信,为何还肯随我前来?殿下这一路在想些什么?难道从不曾动摇过?”
琅邪正要开口,她又道,“殿下不必急于答我,一切等进京再说,不迟。”
“今日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歇下,我向殿下保证,绝不会偷溜走。”这一声,却有些打趣的意味。
她一说完,琅邪倏地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拷问人——白青青试探了他一整晚,而他想知道的事她却一件也不曾告诉:地洞诸人去了何处?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赶了这些天路,他实在是累了,没过多久便歇了过去。
临睡之前,他隐约听到有人说,“我瞧这天底下最先看清樊宏举的人,应当是他那个要造反的儿子才对……造反,呵……”
☆、与他何干
停战和亲,举兵京城!
樊裕语不惊人死不休,把个在边关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林正吓得险些没站住脚:难怪他不肯再打仗,他竟是打的造反算盘!
逃!是他的第一反应。可他只望了一眼自己与帐门的距离,便打消了念头。樊裕今日既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他不能拿小命冒险。他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坦,那一点血性一身武艺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此时若真斗起来,只怕在那万金银跟前过不了两招。
樊裕神态闲适,靠坐在主座上,“林将军若以为我要谋反,大可立刻斩杀樊裕。”
林正恨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一个小辈如此威胁,半咬着牙,“下官不敢,只是恕下官直言,殿下要林某违抗圣旨,又举兵京城,世人看来,与造反无异。”
“世人如何看待,留待世人去看,樊裕实为清君侧。”
看他那模样,林正倒要佩服他做戏的本领,强做着镇定,“殿下要清何人?”
“左丞李偲,医官袁永。”
“为何事?”
“挟天子,进谗言,乱朝纲,祸百姓。”
林正作为难状,“闻所未闻。”
樊裕又从案上抽出一封书信,推到林正这边桌前。
只见那字迹端正雄浑,力透纸背,声声泣血,足见书写之人心中悲愤:
“……江浙赣最重,官员回称饿殍伏地,瘟疫横生,更有乡下无人看管,食人者有之;圣听医官袁永,于宫中求道修仙,李偲左右朝政,民间疾苦,置若罔闻,司马大人冒死进谏,忠言逆耳,反被打入监牢……群臣缄口!朝廷危矣!不清君侧,天下大乱。”
林正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皱起眉,“司马厚被打入死牢?”
“林将军,你与曹相相交多年,知其笔迹,亦知其品性,应知信中所言,绝非夸大。”
“至于军中之事,将军更比谁都清楚。”樊裕点到即止,林正又怎么不知:今年军粮紧张,这两月的供给已一次不如一次,他不是没想过,朝廷要打仗,供给跟不上如何?可他只是个将军,伸手向朝廷要粮即可,何必自寻烦恼?
可他与曹相相识数十载,心知这老小子行事最是稳妥,此番竟冒着大不逆请樊裕清君侧,难道天下真要大乱?
林正脑子里转得飞快,又偷眼瞅樊裕,心道即便如此,樊裕若敢举兵进京,也逃不掉造反一说。自古造反必出师有名,当年樊帝顺应天下大势,是一呼百应,可而今要儿子反老子?天大的笑话!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不论胜负,樊裕的名声不会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