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公主!”息延连忙请安,在场官员、守卫随他一道,百姓也有认出这是京华楼老板娘的,俱伏地而跪。
樊静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目光中隐忍着一股痛楚。
息延道,“公主千金贵体,刑场血气深重,不宜久留,既已见到他......还当早些离开。”
樊静道,“息大人,我来接他回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除站了轿夫,还有八个整齐穿着白短打、额间系着白带的下人,他们站得规规矩矩,俱都面无表情,好似守陵的卫兵,中央守着一口大黑木匣子。
——那是一口棺材。
“这......”
樊静冷冷道,“息大人放心,活的我求不住,尸体皇兄还肯允我,怪不到你头上。”
她手中拿着一张御赐的腰牌,“五马……分尸的大刑,大人若不放心,自可再去查验。”
她开口时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和一阵“滴答滴答”的水声。那是她的护卫方才卷起的、血迹未干的头颅透过黑色面巾,渗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色,滴答落在雪地的声音,只片刻功夫,那血便将雪地染红了。
息子帆知晓,这人决计已经死了,除非神仙现世,他不可能再活。
“卑职不敢。”
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公主令人将那人安置在了木棺中,最后由她把头放进去,这画面无比诡异——她摸了摸那褐黑的大匣子,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轻轻拍了拍,“小九,我们回家。”
软轿与木棺一同离地,百姓再次让道。
但这路没走出十步,前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忽然,太阳彻底钻出了云层,强烈的、蓬勃的光倾盆泄下,一一覆盖过因积雪而褐白相间的房屋窗棂,最后落在刑场里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人脸上。
在这样白亮的光线照耀下,樊勤的脸色苍白得失了真,隔着乌泱泱的人头,他和外面来的那人平静对视——原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让他起了疑。
是了,他二弟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这许多年,让他如此隐忍,真是委屈了他。只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宫门前初遇那宫女开始,还是连那折子也都算计好了?
事到如今,他既无事态败露的窘态,也无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他和他的父皇不一样,他一生所求并不在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情知自己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平庸而和善的皇帝,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他逃得很远。
可现在,连这也不是了,他是个罪人,深思熟虑,仍是罪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只要那人平安,他对接下来的一切甘之如饴;可笑,他竟连这也做不到。
到这时候,樊勤突然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这笑实在不合时宜,让在场的人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他甚至笑出了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过去整个冬日都在王府里绕树飞行的寒鸦一般,聒噪之外,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他笑出了眼泪。
他张了张嘴,对樊裕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也便是那瞬间,连串的画面再次在息延眼前飞速掠过,犹如当头一棒,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那口褐黑木棺移到地上鲜血——那血方才还是热的,而今却像抹在雪上的一道暗红的疤痕,仿佛永远也不会逝去——他脊背发冷,头晕目眩,几乎想弯下身来呕吐。
☆、修仙求道
哗——
暴雨如注,泥石滚滚。
被迫的改道使得洪水愈加狂暴,咆哮着冲向官兵们没日没夜挖好的沟渠。
“——大人!去那边躲躲雨罢!雨太大了!再靠近恐有危险!”沟渠边不远,一个身穿朱红官袍、长着下垂眼的苦相男子吼道。
他高举着伞把,但伞面几近散架,大雨早将两人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而他身旁的年轻京官仍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沟渠,脸色并不好看。
“百姓都撤走了?”
“——什么!”
“百姓!”
“撤走了!——安全了!”
京官转身朝回走,官员们对视一眼,纷纷跟在他身后,脚下泥泞不堪,差役们搀扶着官员,深一脚浅一脚地拔动身子,他却下脚稳健,“再确定一遍,百姓是否都撤走了!”
“是!”
众人湿哒哒回到县衙,那苦脸县令正要让人进屋更衣,却见京官大人朝门口走去,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口差役正和几个泥人纠缠,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不断朝前扑来,被差役们用拳头制服丢了出去,他又再往前扑,差役们只好又拿绳索绑人。
息延问话之时,余下几个泥人正畏缩地站在一旁观望,而那人已被绑了起来,浑身只一件浸满污泥的烂衫,瘦若柴棍,脸上被打得血淋淋的,这会儿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息延喝道,“说话!”
那苦脸县令吓了一跳,听说这人是主动来此,从来见他办事踏实有据,平日待人亦是面如春风,从未见他发火,此时也不由愣了,忙道,“大人让你们说话,都哑巴了?”
“大人,是这老小子带人来门口闹事,小的们只得把他关起来。”
“闹什么?”
“……粮……”差役还未说话,那被绑的人已有气无力地说道。
“什么粮?”息延倏地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灾民的粮你们也敢扣?”
“冤枉啊大人,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是啊大人,救灾的粮昨日便已全数发了!”
差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辩,息延只道,“松绑,让他说。”
“诶,大人……”苦脸县令对息延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得远离了些,才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粮不是指那救灾的粮。”
“那是什么?”息延一问,见他又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息某不能知道的?”
“那倒不是,”那县令望了望他,“只是这事大人知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那几个小的不敢做那扣粮的事,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
“张大人,什么知道了没用,有话便说,别跟我卖关子。”
那张大人踌躇一阵,豁出去道,“大人,这粮,是指上面要收的粮!”
“上面要收?”息延反应过来,“你说田赋?”
“正是。”
息延大怒,“灾民因无粮成为灾民,你们竟还敢向他们征税?!”
“大人,这是省上头的命令,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抗啊。您不知道,这往年是收成好,皇上发了灾粮,会减些下头的税,亦可向邻省借些,也能度日,可今年,相邻几省都在受灾,上头也没有命令,小的们只有继续征税啊!”
“所以你们把刚发下去的灾粮又收上来?百姓没粮,岂不饿死!”息延眯缝着眼,“我说齐县怎地那般多饿死灾民,原来都是如此。既如此,又何必做这表面功夫,直接免了,不少费大人许多功夫!”
那张大人的下垂眼似乎又垂得厉害了些,更添了几分苦相。其实命令如此,他能如何?不过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垂了头,也不曾辩驳。
息延将他撇到一旁,又走到差役面前,那两个差役以为他知晓了事由,正要继续拿人,却听他说,“放人,粮食还给他们。”
“啊?”
“不止他的,征来的粮全都还回去。”
泥人们瞪大眼,差役们定住身。
张大人忙道,“大人!这可不行啊!省里来过令,明日便要收粮了,这都是好不容易才收上来的!”
“一切后果,由我来担。”
息延将那人身上绳索解开,招来那几个站得远远的泥人,“劳驾送他回去,粮也都拿回去。”
说完,他也不看众人脸色,便径自回了房。
那差役竟不敢听他的,泥人们也不敢相信,纷纷望着县令,县令挥了挥手,“放人。”
“大人,那粮呢?”
张大人亦是难拿主意,“……先扣着,我再问问。”
息延穿过中门,眼瞥见堂内坐了人,照顾他的小厮迎了上来,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有客来。”
息延皱眉,“又是那帮奸商?你让他滚,就说这时节还敢做灾民的生意,小心我拿他!”
小厮还未说话,里头那人已道,“大人好大的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