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番外(63)

但当务之急,不在方亭,只在尘埃落定……内患将除。

照陛下之意,二皇子不日亦将援兵西北,区区犬戎何愁不灭?

念及那日书房与樊帝一番话,息延叹了口气,将那一点惆怅压了下去。

行刑这日来得很快。

通往西市的街道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莫说比起去年冬日来的萧条,便较之往年最热闹的庙会、除夕之日,比起那陈申之死,更有五倍不止。

京中众人既想瞧瞧那余孽生得何等模样,当着何等的官差,更想瞧瞧这传说中五马分尸之刑,争相朝里挤去。

等了半日,终于听见刑车“骨碌骨碌”而来。

车轮往上,先是一双青紫不一、伤痕累累的光脚,那双脚显然被人悉心照料打扮,本是白皙的,却因冻得肿亮,伤口处更显狰狞,那踝骨刺穿皮肉,支住的两根小腿纤细如筷,衬得脚掌像一只肿胀的鸭蹼。

那人囚衣换了身干净的,头上一只黑色的面罩把脸挡了干净,他始终低垂着脑袋,格外安静,既不哭哭啼啼地求饶,也无豪言壮志、挑衅官府,只似一片风中枯叶,只等冬风一卷,便要落地归土;沿途之中,只有他手、脚套着的繁重锁链随着车轱辘的转动,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但很快,人群中响起蜂声嗡嗡,随后一些声音愈来愈大,“丧心病狂的狗贼!不得好死!”

随即便听石子在风中呼啸而过、“砰”地一声砸向囚车。

“杀人犯!”众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面目愤怒狰狞,一边喊着“偿命”,一边朝囚车涌去,“不得好死!”

渐渐密集的石子、鸡蛋、破罐、瓦块从四面八方飞去,砰砰当当地砸落在囚车上、人犯脸上身上。

万民之怒,官兵难以阻挡。

不一会儿,那人犯身上已挨了好几下,又多了许多伤痕,他却始终垂着头,连一声叫喊也无,好像已经麻木,又像已经死了,生怕被人见到,连声儿也怕被人听着似的。

“住手!住手!”

樊勤连喝几声,挥舞马鞭四处抽打,又令随行护卫上前拦住试图挤进来的人,策马趋近囚车,“小邪!”

正这时,又眼睁睁看着一块石子从眼皮下飞砸在他身上,随即便听一声闷哼,扭头喝道,“这帮暴民,给我把他们......”

息延与大理寺卿一道赶来,见樊勤气得发抖,忙劝道,“殿下不可!法不责众,我们还是快些赶去刑场罢。”

息延飞快看了琅邪一眼,“没事罢?”

正要探手去揭他面罩瞧瞧伤势,却被樊勤猛狠狠一把拂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凑近了问琅邪,“小邪,你可还好?”

那垂着的头终于摇了摇,低声说,“我没事,走......”

“走!快走!”樊勤道。

车队再走,两道嘈杂声中,樊勤面色十分阴沉,如护崽母狮,在囚车周围不断策马逡巡,一边催促众人快些行车,一边不时瞧上一眼囚车中人。

眼见他如此心神不宁,息子帆心中叹息:人都快死了,受一点伤又算什么?太子之痴,从前不觉得,而今竟处处可见。

忽然,他只觉得哪里不对,那滋味前所未有:比那日在宫中亲耳听见琅邪身世更惊诧,比那夜在太子府亲见太子求而不得更古怪,又比那夜宫中大火熊熊燃烧更难受......

他眯眼瞧着樊勤背影,几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重现:昔日皇上赐婚的反抗;到后来太子府中的相敬如宾;为琅邪三番五次惹怒皇上;上元夜又一反常态——哪里不对;可他实在说不出是哪里。又或者那只是自己本能的疑神疑鬼?

他忍不住凝起眉,强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太子——幸而他没变;随即他又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琅邪——幸而,他也还被关在车里;紧接着,他环视起周遭叫闹个不停的人群,只觉那声音如潮水一边,就快将他淹没,他快坐不住了,猛抽鞭,马吃痛嘶鸣扬蹄,险些把他跌了下去,身旁大理寺卿吓了一跳,“息大人?”

樊勤亦投来一瞥。

息延朝他道,“殿下,午时快到,如此拖拉也不是法子,不如再派些人开道,免得误了时辰。”

是了,到此关头,他不能允许有一点差错。

总归一死,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二皇子殿下没什么不好,却终究少了些温情,非百姓之福,太子爷任性一遭,也该长大了。这次皇上看在皇孙的份上,太子还可重得信赖,可下次呢?

柳辰安本嫌天势不早,遇上百姓闹事,生怕再出差错惹龙颜不悦,又不敢催促樊勤,本是好生为难,这会儿听息延问起,而樊勤虽皱着眉,却到底是点了头。

连忙抽调数十人在前方开道,车马才行得顺畅起来。

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囚车终于停下。

数百官兵背对刑场,围成一个规整的圆圈,把乌泱泱的人头隔离开。

监斩台上三人坐定,息延微一挥手,旁边便有立定的人马走上前来,将人犯围成一个圈,分别拿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两手、两腿,而后再分散开。

这时,人犯头上面罩被抽下,现出一张深深凹陷进去的、泛着青白之色的脸庞,甫一见光,他便怕极了,把头垂得更低,任披散的长发把脸挡住。

但场外还是有人眼尖地“啊”了一声,“那......那不是,那不是给我抓过贼的侍郎大人吗?”

“侍郎?你说哪个侍郎?”

“你说哪个侍郎,除了刑部,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儿?”

“那,那岂非当今公主的......?”

“嘘,你小点声儿——”

“天哪,他怎地还成了前朝的世子……”

“大人们还在台上,你再嚷嚷,是不要命了!”

大人们对此听若未闻,因樊勤未表态,两人也不便说什么,又过了柱香时间,柳辰安请示道,“殿下,不能再拖了。”

樊勤缓缓抽出那行刑木牌,拿在手中迟迟没动。

息延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就像他拿的是个重物,一只手拿不稳似的,又仿佛他所杀的并非逆臣,而是他的挚爱至亲似的。

他不得不低声提醒,“殿下?”

“怎地大人还不丢令,这都什么时辰了!”人群骚乱。

“瞧那人在发抖呢,这会儿才知道害怕了,早些干嘛去了。”

“活该!要我说,也真是便宜了他,听说啊,勾结外族的是他,一把火烧死几百条人命的也是他,这样作恶多端,就让他这么痛快死了?哼,你听说过没有,以往有种凌迟的法子,把人一刀一刀地切片,倒是合乎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速速下令。”息延凑近樊勤,压低声只够两人听见。

樊勤身子一颤,双眼滴血般地瞪着他,“息子帆,你就一点也不后悔么?”

息延愣了愣,“臣做这一切,是为了皇上,为了天启......殿下恨臣也罢。但臣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此时若再反悔,非但救不了他,还会害了殿下自个儿。”

樊勤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深深注视着琅邪。

他双眼发红,痛苦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那牌便在空中经历了一道不大的弧线,坠落尘土。

那瞬间樊勤移开了眼,但息延瞧得清清楚楚——你想那五匹精壮的马儿,吃痛朝边上狠奔,那力气之大,又岂是寻常人的骨肉能比拟的?想来也不过眨眼的一瞬间,那人犯的头、手、脚、身,便各自分离了——碎裂的肢体四散,迸射的鲜血溅开,和未融尽的白雪融合在一起,格外艳丽,甚至刺眼。

“谑!”

有那胆大之人正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头是否瞑了目,却没来得及——一块黑巾在地上一卷,那人头已被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拎在了手里,又几人上来把那身体各自一收,便要就此离开。

光天化日,劫持尸体?众人反应之前,息子帆已翻身前去拦住那人,喝了一声,“站住,何人捣乱?!”

“是我。”

这是一道过于冷静的女子声音。只听这一声,便不难猜到此人身份尊贵,至少不会将区区刑部侍郎放在眼中。

众人闻声纷纷让道,只听这声音是从队伍后一辆不起眼的软轿中传来。

那轿通体雪白,轿帘一被拂开,露出一张素净的女子面孔,她穿一身缟素,黑发被白带挽起,脸色疲惫,似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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