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雪夜牢中冷如冰窖,每间里头都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但睡得安稳的人几乎没有。
有几人甚至扒在栅栏边无心睡眠,此时见一个黑色身影刹那之间便放倒数人,形如鬼魅,纷纷躁动起来,请求、讨好甚至威胁他行行好,开一开牢房,大恩永难忘。
然而那黑衣人却丝毫未理睬他们,在牢中巡视好大一圈,才终于走到最里头一个安静角落。
那牢中坐着个人。
此人与此囚牢格格不入,虽一身囚衣,披散头发,却并不显得邋遢,只是身形消瘦,许是寒冷,他抱膝坐着,身体微微发抖。
黑衣人劈开房锁,慢慢走了过去。
那人才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屑。
黑衣人淡淡道,“走罢,别回来了。”
那人八风不动,稳坐如山。
黑衣人反而奇道,“在下受人所托来救你,为何不肯出去?”
那人道,“五十万石粮食毁于文峥之手,按照律法,该当问斩,我文峥逃得一时性命,逃不过良心不安。”
那黑衣人不想他如此固执,“烧粮并非文大人之过,何不留得一时青山?”
那人冷笑一声,“你回去转告托你之人,当日我一时心软,为他改换户名,是我一生大错。而今朝廷内忧外患,我无意再添圣上烦恼,故未曾告知,也是要他及时悔改;倘若他再不知收手,文峥日后定第一个揭穿于他,到时莫说青山,一根枯柴也不再剩,正好还天启一个清净江山。”
那黑衣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文大人知道是谁烧的粮?既如此为何不立即禀告圣上,也好减了自己的罪?!”
那囚犯这才皱了皱眉,“你是何人?何人派你来此?”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又瞥这人一眼。
殊不知对方也正打量着他,两厢惊讶,都再问,却两边都不肯再说,眼看烛光流失,不知何时守卫便要醒来,那黑衣人已有些心急,强解开那文峥身上锁链,便要拉人离开,熟料他始终不肯领情,“我不走。”
他俩声音不大,动作却是落到别人眼中,只听有人道,“我的个乖乖!小兄弟,这家伙不识好歹,你不如救我哥几个出去,老子齐山五怪,素来知恩图报。”
那黑衣人不理会他,正要强行带那人走,不想牢那头传来一个奇怪动静,他耳力好得出奇,听闻此声,立刻便带着那人一闪。
“噌——”一把小刀打在方才站的地方,他回头见那文峥并未受伤,又见有道黑色身影在拐角一闪即逝,眉头一皱,人已追了上前。
出了牢房,只见那黑影跑出好远,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黑衣人当即运转气力,跟在那人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待追逐出十来里路,那黑影似变了主意,回过头来与黑衣人交战。
只他这时下手却不如方才那般狠绝,似只为探一探黑衣人底细,斗了十来个回合,便又转身要走。
黑衣人教他如此戏弄,本便不肯放他,又试出此人身手有几分熟悉,更加不肯错失了线索,当即施展轻功穷追不舍。
不料此人十分狡猾,到了一处长街,因对此间十分熟悉,如游龙入海,又如浮光掠影,非常自如轻松。
那黑衣人运功时间长了,不得不停下喘息,便是这时,失了那人踪迹。
此时天已泛鱼肚白,黑衣人不敢再找,此时再回刑部大牢也不成,只得隐藏身形,回去住处。
这日天亮时,太子府里没来由地乌鸦乱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其时樊勤整理了礼部上报的祭天日程,思绪几番被打断,令人找出乌鸦窝,悉数捅了,竟有十来个。
不想又坐下不到一刻功夫,那群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好盘旋府中,或落在雪顶,却叫得更加凄惨。
樊勤蹙紧眉头,脸上阴晴不定。
忽听一人来报,“殿下,九殿下求见。”
他只疑心听错了,“谁?”
“九殿下,侍郎大人,殿下倘若不想见客,奴才这就去打发......”
那奴才埋头说了几句,不听答复,忽地眼前一阵风过,太子殿下已只留下背影。
樊勤快步走去,远远便见着个人站在门厅,仍是一身青衫,樊勤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小邪。你怎么来了?”
琅邪笑道,“大殿下忘了?”
自那夜樊勤成亲之后,再未去过他府上,不想他而今竟是自己来了,不禁莞尔道,“哪里会忘。去年福婶做了些腊味,我不过夸了一句,你说今年再做来送我......你有心,让下人送来就是,怎么还自己跑上一趟。”
那后一句虽是问了一声,到底还是欢喜的。
琅邪道,“也是想到许久不曾拜见过殿下,借着这机会来探望一番。”
这时一个女子端着茶盏,盈盈走了进来,诺诺道,“殿下请用茶。”
琅邪知她便是那位太子妃陆妱,那新婚之日不曾得见,此时才见了真面目,果真是个身姿婀娜,面似桃花的江南美人儿,忙道,“见过太子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樊勤,樊勤却望也不望她一眼,“你先出去罢。”
琅邪目光追出她好远,樊勤低咳道,“想必来探望我的事是假,必还有别的事找我,说罢。”
琅邪嘿嘿笑道,“大殿下英明……”
“这事怪我嘴快。有个相识痴爱山水画作,前两日我说起殿下府上有一副《游春图》,这人便缠着求着要看,不依不饶,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来打扰殿下,”他偷看一眼樊勤脸色,“殿下放心,那画何其珍贵,又是殿下心头之好,我晓得的,殿下若不愿意,我答他一声就是。”
“心头之好......”樊勤喃喃两句,目光锁在琅邪脸上,见他虽经那夜,也并不生疏于他,苦笑道,“你开口要,我自然不会不愿给你,只不知那位相识是谁?我可认识?”
琅邪道,“殿下想必也听过,其实……他就在门外。”
“哦?怎么不请进来?大冷的天等在外头。”
琅邪道,“他身份低微,没有殿下恩准,不敢踏进殿下的府邸。”
樊勤听他这一言,心里已猜到是谁,叹了一声,“小邪,你什么时候也说话绕起弯子来了?让他进来罢。”
待琅邪把人领进来,那少年纳头便拜,“文贞见过太子殿下。”
樊勤正端起茶盏要饮,听这一声,动作停住,见他果真是个眉眼疏淡的少年,虽乍看相貌,与他二弟只有一两分相像,但衣着姿态,却又加了三分,原本以为已看淡,这会儿却仍是心里一痛,已有些悔意,淡淡道,“起来罢。”
“要看《游春图》的便是你?”
“回殿下,是小人。”
“你守在门口,可是料定我会拿给你看?”这一声忽地沉了一沉。到底是一朝太子,一身储君威风,只一句发问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文贞不敢。只是听九殿下说起,一时痴了,才大着胆子来到殿下府前。”
樊勤看着文贞,见他低着头,身边站着琅邪,巴巴看着自己,到底道,“跟我来罢。”
一行三人便去了书房。
樊勤吩咐书童,“去把《游春图》取来。”
自己将桌上公务随手取了,放在一边架上。
忽听外间“嘎嘎”之声又响起,朝琅邪苦笑,“今日乌鸦总叫个不停,让人心里舒坦不起来。”
琅邪一边打量太子书房,一边随口道,“许是少了吃的。”
樊勤竟真以为如此,忙唤人去院中给乌鸦撒些吃食。
文贞看着太子背影,眉头皱起,忽掌心一痛,只见琅邪正十分凌厉地盯着自己。
两人相视良久,到底是文贞先低了头。
樊勤一回神便见他俩握手站着,一个低眉顺眼,一个眼含宠溺,视自己于无形,当即不悦道,“由儿,怎地取个画这般慢?”
樊勤书画甚多,皇帝赏的,臣子们投其所好的,魏晋、隋唐、北宋许多名画都有收集,那叫由儿的书童在里间一阵翻箱倒柜,只一时只找不到这张,这会听他一催,更是慌忙,连应“来了来了”,终于捧了画来,却是捧了好一捧轴子,把文贞眼都看直了。
樊勤道,“你找这般多做什么?”
“殿下的画太多,上次太子妃收拾一番,不让奴才插手,奴才便有些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