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飘飖(90)

作者:月千爻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食物端了上来,是四道淮扬细点,乃千层油糕、蟹壳黄、翡翠烧卖、鸡丝卷子几样,听说便是那厨子兰京所做,步瑶微微颤抖着,由着高澄夹上来一块儿色泽金黄的“蟹壳黄”,眼前忽然晃过一阵鲜血,《北史》与《北齐书》上的描写历历在目,她掩口干呕起来。

“装模作样,前段日子呕,今时今日了还呕,当我们不懂么?邀宠罢了。”元玉仪小声道。

“给大王下了蛊么,宠得她上了天。上一个孩子是个野种,这个还不知是不是大王的,哼,淫|妇。”

元氏姐妹一唱一和之际,太原公高洋一身素袍走了进来,定睛瞧了瞧与高澄同坐在正座的步瑶,端起一碗奶酒,一饮而尽。高洋故作憨态,笑道:“哥哥在此庆冬至,也可叫些咱们鲜卑老族,咱们也好久没在一起乐了。”

高洋此话,在场皆是一动。谁都知晓,自高欢病逝、高澄主政以来,这位新渤海王野心颇大,他并未依旧例重用鲜卑贵族,而是以迅不可当之势延揽汉臣,谁都知道,梁皇那老头一把年纪了,萧氏里又无人可继,他们高家和宇文泰一场大战是免不了的了,可梁国亦在这两位野心家的视野中。高澄及时调整方向,此刻牺牲了部分鲜卑贵族的利益,往后汉臣亦要与鲜卑人分庭抗礼了。

高澄抚着步瑶的背,无谓道:“看来太原公颇念旧,鲜卑贵族今后都要仰赖你了。”

高洋向来韬光养晦,擅长装傻,又捧了一大碗酒道:“哎,什么新啊旧的,我只知道和他们喝酒热闹。嫂嫂,你说是也不是?”

元仲华愣道:“正是,二弟最喜和鲜卑老人喝酒,那些人酒量极大,他们喝得痛快。”

步瑶抚着腕上的绞丝镯,看得一清二楚。高澄的死因向来就是个谜,那膳奴兰京动手突然,最大受益者便是这位太原公,更深层次的是,高澄上位后兴汉抑鲜卑,那些鲜卑老族十分不服,有苦说不出,是以,也有人说是高洋联合这些鲜卑老族做下的这件事。

高澄动了动眼睛,“既如此,太原公便去请吧,把那几家的都请来。”

明知这些都无法改变分毫,步瑶转过头,看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渤海王,即将要登上天子位的如玉公子,仍怀了几分微弱希冀,“阿惠,我身子不适,想与皇后娘娘,还有我的哥哥、弟妹去法琳寺,与慧宝禅师聊聊,他发语如谶,我想听听他如何说。”

高澄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漩涡,殿外灌进来的寒风拂动他额间的发丝,他忽然笑了笑,“好,我让沙千里跟你去。”

这场大宴一直进行到深夜,有他的心腹时不时递过来一些消息,与他耳语着,步瑶起身,“妾身有些累,先回去了。”

渤海王府的花园九转曲折,寒风扑得步瑶额头冰冰的。她叫了声“停”,步辇停了,她携了玉萝与阿伊娜的手,“我们走回去,你们回吧。”

“王妃,高车那边来信儿,如今柔然在打咱们阿至罗,可能……就要撑不住了。”阿伊娜低声道。

“我知道。”步瑶慢慢走着,她记得,柔然曾经打过一系列漂亮的仗,其中一役便是灭了高车十二姓里的阿至罗,其后她的“哥哥”阿伏至罗率众投奔北魏,以联合抗击柔然。再然后么……没过多久,终被柔然消灭,湮没于漫漫历史之中。此次,姜中行与阿至罗交换条件之一便是让这一波族人在东魏站稳脚跟,不至于被灭族。

姜中行、江一牧与曹天宝跟了上来,“步瑶,我这边还有至多两三月便结束任务了,你……月份太大了也不好挪动。”姜中行悄声道。

冬夜的暗沉吞没了步瑶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瞧不清她的面色,她站在渤海王府的亭台花榭里,久久发不出声音。

马上就是武定六年了。无论她愿意不愿意,终究也到了做决定的时刻。

“师姐,老师在东汉呢,他在一处刻了字给咱们,说若你迟迟不做决定,他只好来接你。无论如何,他不能留你在这里。况且……”江一牧杏子一样的眼眸闪了闪,终究不忍再说下去。

“步瑶,带我一起走吧。”

几人蓦地回头,吴瞻立于一棵树下,不知站了多久。

第78章 寒山捷(三)

吴瞻不说话,一双深洞似的眸子黝黑地凹着,如同历史系的那个黑洞,幽幽透出飘渺的异光来。他这两月被折磨惨了,先是关在牢狱里,待梁国俘虏入府后,又和他们一起成了府奴,被派至各处当差。

步瑶低声:“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吴瞻黯然瞧着这位曾经让自己心口发热的师妹,心口除了热竟也混杂着寒意,与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若说在明城初见时她就如一瓣桃花,柔婉动人,明灿灿地灼人眼眸,那么今日他竟瞧呆了。

清冽月华下,她披着油光锃亮的银鼠皮大氅,皓腕上萦绕的是价值连城的古玉绞丝镯,如云轻绾的发髻上凌空横贯几支拇指大小的蓝宝石金簪,映着她莹白光洁的额头,与静若深潭的明眸。

这样的气势,这样的雍容,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师妹月步瑶便是传说中高澄的女人,也就是历史上从未现身的兰陵之母。他不是对这样的题目不感兴趣,读本科时也曾查阅许多资料,只在一本城南书店淘来的杂记中见到一句:“澄有一妾,甚爱,为卿彻查其妻冯翊公主,并于国内悬赏千金,后寻无踪,澄戾,牵连无数。”当时他苦于未有新证,更无书提及这位妾室曾经生子,不了了之。他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可叹,也许他没机会回去了。

连阿伊娜都有几分紧张,不觉捏了捏步瑶的手臂,众人谁不知新任渤海王的性子,这几句话若传到他耳中,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步瑶反手轻轻抚住阿伊娜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拍着,似是安慰,又似自言自语,“没事的,三日后,你去法琳寺,找慧宝和尚,怎么去你自己想办法。”

吴瞻再回头时,花园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几株梅树,在九曲回肠的幽暗小路中哆嗦着,似是有人来过。他心头一凛,忙不迭拾起手中放下的活计,朝着马厩去了。

寒风瑟瑟,那人的鹰钩鼻笑得皱起来,“去,给我查。”

深冬时分,万物凋敝,转眼已是腊月了。

高澄的眉目这几日舒展了几分,此前慕容绍宗与侯景几番试探,双方死伤惨烈。慕容绍宗沉下心思不再一味进攻,而是拉长了战线,拖延着时间,深沟固垒,只等侯景之军内部分化。

果然,侯景的人也撑不住了,其将司马世云来降,称侯景粮草将尽,不但要突围逃走,且诓骗将士说,你们的眷属都被高澄小儿杀光了,不如随我突出重围,来日替他们复仇。慕容绍宗深知时机已到,正面出击,在阵前对北斗七星披发赌誓,保证侯景部将家眷仍在。侯景阵营分崩离析,这场大战也打到了尾声。

窗外小雪簌簌,高澄将步瑶揽在自己的斗篷之下,似事不关己,语气极为温和,将这段战事细细讲给她听。步瑶抬眸,瞥见他长眸下淡淡一点乌青。

步瑶心知,男人的确钟情于权力,那是实。可高家人还有一层执着,那就是名。

他们不但渴望登上权力的巅峰,还渴望名正言顺地统治这个国家,将高家的权力合法化,并成为可传承的东西。为此,高欢已经拼了一辈子,高澄正是那个接力者,踩着父亲的肩膀,带领高家走入家族的另一阶段。

只可惜……

造物弄人几个字,说来简单。可摆在眼前,又是那么无力。

佛家说缘起法,“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万物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人身处其中,不论佛家、道家都会感慨身处命运交织的系缚里,再强的意志、再多的努力也许就被一只蝴蝶的振翅改变了轨迹,更何况高家人这样强的执着。看似走上了命运高点的高家,即将走向荒唐的终点。

可这样的道理,步瑶说不出口。她只能紧紧拥着这个昔日倔强高傲的少年,如今霸道阴鸷的渤海王。

“阿惠,若他日你为我刻碑造像,你会选在哪里?”面庞一片淋漓,她轻轻笑着。

高澄狭长尖锐的眸子看向远处的孤月,薄而锋利的唇线抿着,“自是我的坟冢里,帝后该同葬一处。你选一处好山好水,他日我在此为你立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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