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天，我已经悄悄喜欢了他十年，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年。也许山下的人有六个，而我们慕容氏，最多最多，只有三个。
阿大说，儿女情，不敌家国恨。国破家亡，江山残旧，我们何谈花前月下？我要做的，是狼烟烽火里的战士，是生死场上的赌客，是红尘滚滚中的未亡人，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阿珂姑姑回来过，后来死了，死得蹊跷。我知道，这不是阿珂姑姑的意愿，阿大也曾叫她，出去了，就别回来！
我笑了，我只剩一个十年，怕是想回也回不来了。
头一个十年，我是无名山上爱跳爱笑的少女慕容仪；第二个十年，我是为着阿玄活着的真实的慕容仪；最后一个十年，就让我为家族尽心出力，做那个大丞相的宠妾慕容仪罢。
这不难……
当我们走出马车，站到太乐署门前之时，我就看见了，所有人朝我看来，那目光，有恶意的，还有惊讶的，更多的是直勾勾的，我学过媚术，我当然知道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皇上与皇后大婚，我们姐妹三人，一舞定天下。我看见了，那些世族大家还有官吏们那贪婪又直白的目光，跟那些画册上一样骇人。
娄夫人接我进了丞相府，我很可怜她，我不知她为了斗一个女人而为夫君娶另一个女子是何种心境。但很快我就知道，她用不着我可怜，她是那样睿智而强大，前线可运兵，后阵可管家。
而丞相，我承认，他是个极出色的男子，或许也曾痴情，便是他，为了阿珂姑姑而屠城。面无惊鸿，而心有沟壑。他们高家，都是这样的男子。除了……高洋……
对了，我为何没有救燕儿，我明知道她受了高洋的欺负，我为何没有救她呢？是阿大叫我不要救她。阿大说，燕儿对娄昭动了真情，不堪重用，只能放弃。
心越来越硬了，再没有什么能动摇我了，我已为慕容氏争来一块封地，听说族人已从那山上搬过去了。阿大托人送来了金步摇，我戴在头上，哭得花了刚化好的盛妆。
离第三个十年更近了，阿大说，不如我早些离开，嫁祸给尔朱氏，这样娄夫人会记得这个人情，他送下一个来的时候才好说话。
……
也好，第三个十年，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早点死了，离开这污糟世界……
托步瑶的福，我又见到了玄哥哥。在那香气缭绕的寺院里，他如同谪居人世的仙人，脸上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笑了，他好，我很高兴。
“玄哥哥，这一世，我配不上你了，若有下一世，我想做你的妻。”
“好……仪儿，我们说定了。下一世，我们不要姓慕容……”
“玄哥哥，你别哭，下一世，我怎样找到你？”
“你不是绣了那句话吗？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下一世，我还叫阿玄，你还叫阿仪，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67章 高家女
转眼四月初十，东魏帝后大婚。
一时间，邺城内花繁叶茂，温柔富贵，多少文臣武将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举家进宫，观礼这场帝后大婚。
众人心照不宣，这毕竟是高欢第二次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上了，且上一位皇上已然西去，观礼者亦有前皇后，如今是彭城王元韶之妻。高欢的女儿，没有别的路，皆为他权臣之路上的棋子。
今日彭城王元韶身着玄色绣银线鹰氅，头戴银镶猫眼冠，长眉鹰眼，与高薇一身素银倒是极为登对。亦不知是吃了什么瘪，元韶面色极为恭顺，对高薇亦十分看顾，只用眉梢四处找寻着谁。
身后是京畿大都督高澄，身着深紫色蚕丝直裰，头戴紫玉小冠，狭长美目，高挺削鼻，眉目如画，与身边身着藕荷色蚕丝薄衫，头戴全套紫玉头面的世子妃弥月罗极为相衬，众人见状不免抿嘴会心一笑。身后的另一位世子妃元仲华身穿象牙白绣金荷大服，头戴累丝攒珠云月头面，虽华贵之极，却显见不受宠，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众人心里感叹，看来同样是公主，有兵没兵可差远了，此一时，彼一时也。
宾客们徐徐走入正殿，高欢与清河王在正殿外笑迎宾客，这大概是一对最奇怪的亲家，他们原本便是亲家，却要再做一次亲家。自己的儿子分别娶了对方的女儿。一个儿子是皇帝，自己却不是太上皇；一个女儿是皇后，自己端得却比皇家身段高。
“亲家，我们这可是第二次结亲了。”清河王元亶挤出一个大大的笑意，脸上的褶皱却看不出他真实的表情。
“亲家，我知道，你们也一直对我让子惠娶那位阿至罗公主不满，可我也是没办法啊，如今我们腹背受敌，出门之前我还收到战报，能拉一个做我们的人，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再者说，华儿生的孝琬早晚做世子，你们还怕我们委屈了华儿不成？”
“唉，我都省得，华儿啊只是跟她母亲有时候嘀咕几句，我们那都是劝她懂事的，断不会坏了亲家安排的大局。亲家不也是娶了柔然公主吗，一样的，一样的。我那王妃，从来在家都是占山为王的，我的苦日子，亲家怎样晓得啊，我再不肯纵华儿和她娘一般跋扈的。”
高欢点头微笑，“亲家那是爱惜王妃，我也必教导我儿，一定不让他简慢了华儿。”
太原公高洋走下马车，一身象牙白大氅，夏日里显得甚为清爽，身后跟着夫人李祖娥，还有混在侍女里的慕容燕。
慕容燕身着粉色侍女衣着，心如镜湖，面带微笑，耳边回响着高洋说过的话：“燕儿，再为我做最后一桩，我就放你走。如何？纵然我始终对你不住，可当年，我到底是真的喜欢过你……”连高洋也没有想到，邺城，这里可是慕容氏的老巢，昔日先祖们在此如何风光霸气，想到此，慕容燕笑意更盛，微风拂面，吹起几缕发丝，竟有几分昔日风华，款款走入邺城皇宫。
——————————————————————————————————————————
邺城皇宫虽不及洛阳皇宫奢华，却另有一番磅礴之气。正中为皇宫，北城是皇室宗亲和高氏提拔的新贵们的聚居地，东面也是显贵宅邸，还有西面的皇家禁苑。昔日，这里是袁绍的宝地，也曾是曹操的大本营，还有两百年前，石虎从洛阳运来的铜鸟兽。高欢迁都至此可谓用心深远，这里从来都是野心家的偏霸之地。
“皇后娘娘，您不能再哭了，妆都花了两回了啊！”
“你们下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侍女无奈，转身看见走进来的高薇，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蘅儿……”高薇轻声叫道。
“阿姐……”
“蘅儿，大婚之日，怎么哭花了妆？皇上是极好的人，还记得他小时候也是很喜欢你的吗？”
“阿姐，你当初嫁给了孝武帝，他是不是很喜欢姐姐？”
提及元脩，高薇唇边蕴着一丝暖笑，“是，孝武帝他对我极好。我们虽是高家的女儿，父亲要我们嫁给皇上，可这也不都是坏事。今上，是个很和气的。”
“阿姐莫要绕着说，天底下好人多了，皇上的确不是坏的，可我早就心有所属……”
高薇一把捂住高蘅的嘴，“妹妹莫要再说了，那慧公子一直在宫外绕，我已派人送走，不会回来了，你也莫要再提，再提便是害了他！”
“阿姐……”
“蘅儿，你听我说，今日大婚，观礼之人甚众。父亲如今位高权重，树敌众多，你且万般小心罢。”
像是万般不甘全都堵在心口，高蘅看着高薇的脸，似是觉出一股凌厉，一种决绝，“阿姐，你想做什么？”
“而今我没什么好怕的，父亲已用不着我，我此生，亦已知足。唯一遗憾，便是从未见过生母，这又何惧，总有一天会见着。”高薇勾勾嘴角，“妹妹，待会儿莫要嫌我丢人就好。”
“姐姐说什么呢！”
邺城皇宫中门大开，太极殿里如梦似幻，长长的毡毯延伸至阖闾门外，一声长长的号角，帝后大婚典礼开始了。
高蘅身着遍地金凤蜀锦大服，头戴九凤飞天累丝攒珠头面，额头上画着鸽血红梅花花钿，明眸皓齿，睫羽扇动，发如鸦羽，梨涡醉人。元善见不禁有些失神，他已是许多年不见高蘅，不知她已出落成这般叫人惊心动魄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