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暮霭穿过正殿,给慕容燕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步瑶始终记得,无名山松柏下那个娇俏少女,她说:“步瑶姐姐,你说,洛阳城是个什么样儿呢?”
步瑶看着光晕里的慕容燕,忽然想到当年那句她来不及做什么的“姐姐救我”,是她不愿意说吗?高洋是何人,岂能如她所说,纳了她便完事?那些嗜好岂是一朝一夕养成?她那时便满身伤痕,如今……甜美饱满的杏核眼深深凹陷着,如满月般的心形小脸如今尖得吓人。罢了,她既不愿意说,莫要追问了。
而接下来,步瑶便不能不多想了。慕容燕着意打听,从她当年怎么与族人失散,去到慕容氏的无名山,到如何被高车人找到并带走,一直到怎么回来,世子对她如何,种种细节,竟如刑名,一一盘查。想想她代表着谁,再看她提及高洋时那眼底抹不去的惧意,以及史书上那场突然死亡,步瑶心中警铃大作。
“原来姐姐历经了这么多坎坷,如今嫁给世子了,姐姐可算完满了。”慕容燕眼底隐隐的妒意如火般燃烧,曾以为她失踪遇害,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和自己一般是可怜人罢了。而今见到步瑶珠光宝气,面庞泛着水漾韶光,又坐实了世子平妻的位子,高澄又曾那么宠爱她,终是意难平。刚刚恢复的坡脚还隐隐作痛,前几日被鞭子抽出的紫印还遍及全身,临出门之前高洋的威胁言犹在耳:“若探不回实的,你便不要回来了,直接去尔朱文畅的百兽园吧。”她何尝不知那百兽园,常常有冲天的血腥味传出,她却知道,那并不仅仅是野兽撕咬过的牛羊,高洋身边悄无声息就没了的又岂止一两个?曾经要用多少眼泪才能消化的东西,如今只是在脑中转瞬而过。
步瑶盯着她的眼睛,面如皎月,声如沉鼓,“燕儿,若有事就来找我,能帮的,我必定帮。”
慕容燕扶了一把额侧的累丝飞燕衔珠掩鬓,慌乱说笑:“瞧姐姐说的,如今我还能吃不饱不成?姐姐的话我记下了,有事定来叨扰姐姐。”
门口又有侍女进门通传:“世子妃,该去渤海王府问安了,世子说,今天的晚饭在王府里用。”
“世子还没回来?”
“回世子妃,世子今日一直在王府议事。”她点点头,示意侍女下去。
慕容燕起身,“姐姐有事,那妹妹便告辞了。”
“妹妹不用去吗?”
慕容燕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只要给当家主母请安就够了。”
步瑶低声嘱咐,“我从前进过世子府的事不想张扬,世子的意思,越少人知道越好,从前知道的人也就罢了,还望妹妹人后替姐姐守口如瓶。”
慕容燕柔顺道,“我晓得利害,放心吧,姐姐。”
望着慕容燕柔紫色的背影,步瑶与玉萝对视一眼,两人已是默契非常,该来的总会来。步瑶换了一件象牙白底绣红梅边的曲裾,披上大红猩猩毡斗篷,理了理头上的百合髻,配上几支日常的米珠水滴珊瑚簪,方步出了扶摇馆。
世子府离渤海王府不远,步瑶上了一顶软呢小轿,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已经站在了渤海王府。
王府内院步瑶还是第一次来,院外朴墙环抱,平坦宽阔。院内苍松垂天,雕棂绣槛。高大的殿檐上挂着铜制小兽铃铛,迎风作响。庭院里有小小的石桥,白石为栏,碧水穿过,怪石堆叠,突兀嶙峋,并着尚未清扫的新雪,清凛入鼻的凉风,确是个好地方。
整理衣裙,恭敬垂首跨门而入,见高欢与娄昭君坐在上首,敛衽躬身行礼,“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高欢示意摆了座,她方才施施然走到座位坐下。遥看到多年不见的慕容仪,身穿月白色遍地锦深衣,头梳飞仙髻,头上的凤衔珠大金钗栩栩如生,精致的小脸更是比之从前更添艳色,眸中流光,皎如明月,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面貌熟悉,流露出来的气质却完全变了。慕容仪也盯着步瑶看,一时失神,压抑着激动向步瑶略点点头,步瑶翘了翘嘴角示意。
高欢似乎刚刚发过火,尤自喘着粗气,“好了,都来了,饭后我们到书房再议。”说罢,仍过一封信。
高澄面不改色,捡起了那封信,看过之后只微微一笑,“是,父亲。”
父子两人正无声神交,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响起:“大王,莫要气坏了身子,此事是浟儿无意中发现的,他人小却懂事理,直接就交给了大王。是以此事我倒是要撇清干系,世子莫怪妾身。”
步瑶看向尔朱英娥,刚刚解下绣牡丹的桃红披风,端着手炉坐在娄昭君下首,依旧国色天香,眉眼间却隐约透出疲累,倒不如年长些的娄昭君来的雍容自在。
“好了,此事莫要再提。今日是儿媳妇首次来家里吃饭,过来,让你母亲领你见见人。”高欢倒是心情转换的快。
步瑶心知,东魏已在风雨中飘摇,还经得起几番折腾?去年,稽胡人刘蠡升自立为帝,边境时不时发生几次胡荒,忍着满腔怒意,高欢将女儿高蘅许配给他的太子,一面安抚,出其不意,才杀了刘蠡升,俘虏了南海王。
西魏宇文泰下战书,列出高欢二十条罪行,几场大战下来,方觉宇文泰实力不容小觑。阊阖门大火,疑似有人暗中联络西魏,高欢怒斩大臣。直至前次潼关大败,痛失老将窦泰。
柔然蠢蠢欲动,高欢封了常山王之妹为兰陵公主,许给柔然头兵可汗,自己也善待柔然小公主,却不想柔然却搭上了西魏,把大公主嫁给西魏皇上,并替西魏骚扰东魏的三堆,又用了大军主力,才赶跑了柔然人……
而自己,目前作为阿至罗国嫁过来的公主,自然是高欢需要倚仗的重要力量。她柔顺起身,走到娄昭君身边。
娄昭君把在场各位一一指给步瑶看,“这是你五弟弟……这是你刘弟弟……这是你弟妹……”
高欢突然想起,“对了,你还有一子要入高家族谱是吧?”
步瑶红着脸点点头,余光瞥向高澄,心里咯噔一声,迅速移开了目光。
“子惠,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好失言,如今我们高家祠堂在老家,等过年的时候,你带着儿媳把这事办了,可好?”
高澄目光转向步瑶,挤出一句话:“好……可今年有仗打,要不,明年的吧。你说呢?”带着威胁的尾音,意有所指。
步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今年打仗,明年就不打了吗?你们高家和宇文家不是一直要打到天荒地老吗?打到变成一家吗?
元仲华的目光已是刺了过来,难得她的公爹替她伸张正义了一把,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她这个再醮妇。
步瑶点点头,“也好,我只是想尽早接他过来。”
大概是谁也没想到新进门的世子妃还有这个无理要求,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高欢沉声开口:“摆饭吧。”
吃饭的气氛压抑得很,渤海王一妻众妾众子,另有她与元仲华,及高洋妻李祖娥。
吃过饭,仆妇依次送上热茶,高欢妾室起身告辞,只剩下几个儿子和儿媳,高欢方又开口,“子进,那梁国使者如何?”
这些日子步瑶也曾留意东魏动态,与多年前不同,南朝与北朝早就沟通和好,相互派出使臣互通有无。其中东魏派去梁国的正使李谐与副使卢元明等,朝堂之上,应对问答,惊艳了梁武帝。梁武帝曾以为北朝多蛮人,衣冠人物,尽在中原,见到李谐之后,才知远非如此。
梁朝也派了使臣来邺城,更成为世族大家的盛世,争以妙语连珠来压倒梁国来使,此事便是高澄督办。
“回父亲,此事……那天我起晚了……哥哥去了。”高洋努力做办事不力状,步瑶仔细看他,倒真的一副愚钝模样。
“子惠,你说呢?”
“儿见了梁国使者,诗文词藻华丽,规矩繁复,似是刻意恢复晋国之风,不过尔尔。不过让那些世家子弟在一起清谈而已。”
高欢点点头,“那西魏,他们也派去了使者吧?”
“是,儿探回的消息的确如此。”
高欢又点点头,冗长沉闷的问讯,或者,这是高家常有的一幕,不然为何高澄这般面如静水,纹丝不动。
“你的吏治进展如何?听说你执法颇为严厉,风气一新,那崔暹还得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