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摆在偏厅里,大太太养了这些年,人是富态了,心却是照旧。已是春日里,她怕冷,穿一身夹里的秋香色缎面旗袍,同她这一屋子的红木家具一样,显旧。
吴妈引着方惟坐在她对面,转身替她们面前的小盅里倒酒,方惟忙推辞:“我不太会喝酒的。”
“这是旧年的桂花酒,入口甜香,方小姐尝一尝。”大太太在一旁介绍着,是和蔼的语调。
方惟只好笑了笑点头说好。
“方小姐虽然常来,我三灾六病的,倒没有请过你。”她缓缓说着。
方惟浅浅笑了笑,说:“您太客气了,我常带着孩子,也怕来了,扰了您的清净。”
大太太微微点点头,又说:“我看方小姐和我们绍原倒很谈得来。”
方惟心里虽猜测着她找她来的目的,说是猜测,其实也许她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总蒙着一层纱,她自己没来得及去揭开。
“总有一些孩子的事,要一起商议。”她委婉的回答说。
“我看,绍原这一向对你都很好啊!”她本是容长脸,这些年养圆了,今天特地敷了粉,便显得有些僵。
方惟心里斟酌着,说:“大约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吧,他对童童是很好的。”
大太太并不是来听她说孩子的,“听说,他这些日子常去看你。”她又问,似乎寒暄已过,要切进正题。
方惟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菜色,垂下眼帘,缓缓道:“这些日子他好像很忙,并不常来。之前为了看孩子,倒是常来。”她从前为着对长辈的尊重宁愿委曲求全,后来渐渐明白过来,并不是所有年长的人都值得尊重,所以倒更坦然些了。
大太太眯着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不悦。面前一碗烫干丝,她拣了一点,又说:“先头听说方小姐家在北方,因为兵灾,家也散了,还有什么人在么?父母亲还健在么?”
很多人听见说家散了,自然是不好再追问细节的,何苦去提别人的伤心事呢。然而毕竟是他的母亲,方惟虽然被问得心里艰难,艰难过后,还是回答她:“父亲不在了,只有嫡母和一位异母哥哥还在。”
大太太渐渐放下脸来,隔了一阵,慢悠悠说:“那么说,你不是嫡出?”
这话虽然刺耳,方惟维持着涵养,默默的点了点头,说:“嗯。”她们这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问口供,方惟碍着身份,不好站起来告辞。只好这样被一句一句的问着。
大太太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带着点嘲讽的意味说:“看来,你的嫡母也不大管你!”
方惟没有再说话,她不是被问住了,而是不再想回答什么了,她想话说到这儿,她也可以不用再回答了。
正是僵持的时候,偏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大片日光随着来人照进屋里,洒在方惟面前。她听到佟诚毅声音,他说:“母亲怎么想起请方惟吃饭?不想着等我一起么?”说着话,他走进来,拉过凳子,坐在方惟身旁,与他母亲面对面。
大太太看了看他,不大吃惊的,似乎意料之中的事,一笑说:“哪里知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晚饭前后么?”
“家里既有事,我自然早点回来。”他说着,回头关切的看了看方惟,又接着说:“母亲同方惟在说什么?”
大太太抬手示意吴妈,替佟诚毅面前加了酒盅并添酒,一边和缓的说着:“并没说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说看见你们两个投缘,常在一起进出,不如,我认方小姐做干女儿罢。倒是省得外头流言遍地飞。”
佟诚毅听着,并没接话,他回头过来看方惟,问她:“你说呢?”
他们倒是都来问着她,也都看着她,她在心里叹息,想了想,抬头看着大太太,说:“您这样的身份,认我做女儿,我也太高攀了些,您说是么?”她这样别有深意的问她,是指着她的心事问的,不是觉得她高攀了绍原么,也不必绕着弯子来,她且替她说了吧,说出来也没什么。
大太太叫她问的,举着筷子愣住了。
佟诚毅掩饰着嘴角的浅笑,向他母亲道:“母亲以为如何?”
“哎呀,绍原啊,太太也是为你着想,这流言说得多了,传到外头去,叫别人怎么看呢。”吴妈在旁看着,着了急,忙着插话进来。
佟诚毅淡淡看了眼吴妈,转而对他母亲说:“流言荒唐,说得是一派胡言,不值一提。”他斩钉截铁,十分坚定的。
吴妈一听,放下心来,扫了方惟一眼,对大太太俯身说道:“太太快放心吧,你看咱们大少爷都说了,没有的事,想是有的人,有意传出来的。”
佟诚毅听了不禁哂笑,他向他母亲道:“母亲该相信我才是,我虽然一心想娶方惟进门,但是,”他停在这,转头去看方惟,方惟忽然听到他说这些,没有准备的,她睁大了眼睛看他,脑子里却被隆隆的心跳声淹没了。他接着说:“她好像没有做好准备,我愿意等一等她。”
他说完这些话,看着他母亲僵住的脸色,端起酒盅向他母亲道:“母亲,我十五岁出门,二十岁接掌家业,十几年来一个人做了无数决定,父亲能放心交给我,希望您也能放心,我自己这件事,也交给我。”他母亲看着他,没有动,他自己抬手把酒喝了,接着说:“您身体不好,多休息才是,旁的事情就放一放吧。我外头还有事,还是先走。”说着他放下酒杯起身,同时向方惟伸出手来。
方惟也有一秒迟疑的,终于也伸手被他拉着走出门去。
有时认真去想一件事,总是做不了决定的,抬头看看前路渺茫困难重重,是要退缩的;然而猛然间推到眼前来,撇开重重顾虑,只问问这颗心,它是愿意的,一往无前的。
方惟被佟诚毅牵着手往他书房去,在楼梯口碰到张嫂和常青,她听到她们在身后窃窃私语,张嫂说:“看见了么?”“看见了,抓着手呢”另一个说。
他径直拉着她推门进了书房,才停下来,他回身与她两两相对,他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许多的情怯难言,这一刻终于放下,他凝神看她。
“你从没和我说过,那些话……”她忽然说。
“我再说一次。”他极认真的,眼角染着暖意。
她看看他眼睛,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听见了。”是告诉他不能反悔的意思。
他仍看着她,终于笑了,伸出另一只手去拉她,把她带进怀里来,他低头靠着她头发,收紧了手臂把她环在胸前,心里是他想象了无数次的抱她的感觉,他右手去拂了拂她肩上的发丝,看到她发红的耳垂,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拥有一个人是多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绍原是江心里独行的孤舟,找到她,是杳杳的无望里生出的绿洲
第 30 章
方惟其实没有交过男朋友,她十五岁在大伯的支持下跟着二哥一起去法国读书,二十岁因为伯父病重,匆匆回国。她是在夹缝里喘息和读书的人,学校里她是课业优异令人望尘莫及的东方姑娘,而回到家,她是嫡母眼里永远容不下的小娘养的丫头。
后来她猝不及防的与茵茵的孩子捆绑在一起,她前二十年的坚持和努力都用在了抚养这个孩子身上,她站在风里,一抬头,几乎要过了谈爱的年纪。她甚至有些不习惯,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字的佟诚毅。
她放下手里的笔,仰起头看他,说:“你没什么事要忙么?”
他换了身家常青灰色长衫,背手站着,此时嘴角噙着笑意,伸手指了指方惟面前的桌面,说:“你这句译的不对,你再看看。”
方惟听了低头去看,是夹杂的一段日文,她自己知道可能译的不准,但是转译文章,要有完整性,上下贯通,她的习惯是全篇译完再回头来看,像他这样一句接一句的改,她没法往下做了。她一边伸手推他,一边说:“我知道,我等会儿回过头来会看的,你且去忙吧,这是要监督我么?”
他含笑被她推了一下,仍旧靠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说:“既是错了,倒不让人说么!”
“不是写给你的,佟先生不用指点我。”她着意说着,被他抓着的手,挣了挣,挣不脱。
他越发凑近前来,俯身看她眼睛,是一汪盈盈清泉,说“方老师这样心高气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