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卫庄把剑撤回,“你还真是不擅长死心。”
赤练呼出一口气,平稳着气息,转过身去,露出笑容看着他,“我就当你夸奖我了。”
卫庄却不苟言笑,严肃地看着她道,“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再打一百次也没用。”
赤练迎着他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她心里是期待的,一般他这么说,接下来就是要给出一些非常有用的指点了。
“不是面对所有的对手,都可以用方才的那一招。当你的对手比你强大太多,还照旧用这种路数,就不是你制裁他,而是他制裁你。”
卫庄顿了顿,“我猜,你以前也不是没因此吃过亏。”
赤练蓦地一惊,她想起来了,她打胜七的时候,也是在几乎一样的情形下,用出了拿链剑缠制巨阙的方式,然后也没有任何悬念的,被夺走了最后一点主动权。
她无比震惊地抬眼看向卫庄,他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卫庄真的是猜的。她的作战路数他都了然于心,只不过之前她没单独对上过胜七这么难搞的。而对于她来说,卫庄和胜七完全可以大致看做一个力量等级的,她不出几个回合,就会露出相似的套路,相似的捉襟见肘难以支绌。她和卫庄打得时间还长了一些,因为卫庄前面根本没给出算得上正常的攻击。
“就算在极大的力量差距的压制下,你也得尽量设法为自己争取时间,能多抗一招是一招。”
——即使没有胜算,但也得尽量寻求活着的机会。
“关键在于,怎么样在对方即将要控制你的时候避开,再找出他的空档。”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卫庄问她。
“也许我可以试试。”她沉思了一下。
“那就再来。”
第二次链剑把鲨齿缠住,赤练即将被再一次甩飞的时候,她突然松了手,借着对方的拉力跃到卫庄身侧,鲨齿只把一条空空的链剑扯回来,她趁机再次抓住剑柄,极快地速度用链剑绕住了卫庄的脖颈。
虽然最后她还是被抓着腿扔出去了,但她起码抢出了一招。如果换成个逊一些的对手,也许她还能换来一些胜算。
“有进步,但还是有很大的破绽。再给你时间想想,然后我们再来。”
等到太阳彻底升到当空,红彤彤的一轮就挂在东侧的山间,庭院里热浪浮上来,群鸟的鸣叫也渐渐微弱。他们结束了练剑,回房简单地沐浴然后用早膳。
赤练当然一次没有真正打赢卫庄,无论她想出怎样的作战方法,在他眼里总是有破绽的。
不过所有人在卫庄眼里都有破绽。她的目的当然也不是打赢卫庄——这未免太壮志豪情了一点,她是要从中吸取切实经验,提升实战能力。
他们一直以来练剑都是如此的模式。卫庄指出问题后,要么让她自己试着摸索解决的方法,要么直接告诉她怎么处理,之后是多次的重复练习。
其他人大多是从卫庄大开大合的肆虐杀势中感受到他剑术的可怕,而赤练正好相反,她是在他收敛克制地对打中感受他剑术的可怕。
是了,真正的高手,就在一个“精准”上,能放能收,收放自如,细微之处才见真功夫。
使用两把真正的剑来做对战练习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如果不慎会极有可能出现误伤的状况,失手打死都有可能——这种事在江湖中也不是没发生过。几年来和卫庄过招,赤练的水平和内力是逐步提升的,但无论她的变化怎样,卫庄每次都能精妙地把他自己的攻击力度控制在一个“赤练刚好能接得住但绝不会接得轻松”的准线上,每一剑都是。做到这一点,出剑的速度、角度、内力、剑势,都需要完全配合她的状态与反应及时调整,还要做到万一她出现意外及时收势,这些都是精密计算都未必能算出来的东西。
赤练和他对打无数次,大概经历过一百八十种被他打倒打飞掀翻扔远的情形,就说今天这一早上,她就被甩出去八九回。但她基本没受过伤,皮肉擦伤青肿可能会有,但正儿八经的伤害是从来没有过的。
赤练难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对剑的把握和对内力的掌控,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是一个真正的用剑的天才。
(五十三)
卫庄终于收到了流沙暗卫传过来的关于紫女的消息,有人疑似看见她在百越之地出现过,行踪不明,而且还疑似有帝国的人也在跟踪探查她。流沙想要得到确切的位置和信息,还要花上一段时间。
这已经算是好消息了,行踪不定,说明人还活着。卫庄把消息告诉了赤练,他发觉自己也需要找人分享一下内心的轻松。
远方有故人的音讯传来,难免不让人想起一些唏嘘往事。时间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那个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新郑,那些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人,赤练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当初那些在心上割出的血淋淋的狰狞伤口的事情,仿佛变得又远又淡,连她自己这个亲身经历的人回想起来都似隔着一层纱,影影绰绰,恍惚的真实与不真实交错在一起。
忘记过去等同于背叛。赤练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如果一个人不学着轻易把一些事放下,就根本没法存活下去。何况她也没有办法真正忘记,就算她改了名字,改了头面,骨子里也依然流淌着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家族的最后一管血,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还想让那些血液再多流淌许多年。
百越那边的消息也许要还要等个把月,卫庄和赤练两人是没法在流沙继续待那么久的。何况桑海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楚国昌平君留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全部找到,被楚家军的人暗中护送,躲过帝国追杀到了桑海与墨家回合落脚,其中那个大女儿还带着昌平君留下的最后的密信。卫庄与昌平君昔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涉与合作,显然有要事等他回桑海策议。
有趣。赤练听说是昌平君的两个女儿时,心里倒觉得有意思起来。桑海这地方也是水深龙多了,藏了多少帝国重犯不说,不知还要凑齐几个亡国公主。
赤练知道他们又要出发了。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接到任务,然后出发。走出流沙总舵外围的迷障重重的树林,就面对的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
她只要一出去,就不是那个只属于自己内心的人。她是江湖第一女杀手赤练,是天下第一毒的毒女赤练,流沙四大天王之一的赤练,卫庄的属下赤练。
她在太多人眼里,都像是一个代表着邪恶、狠毒与美艳的符号。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的方式只是去解读那些“符号”与“标签”而已,他们只会望文生义,从来不懂得用活着的一颗心去看人,所以他们只是活在妄自添加的刻板的印象里,活在自我营造的幻像中,从来触及不到真实。
“流沙”“卫庄”和“女杀手”“赤练”给人留下了太多这样的掩人耳目的“符号”,也被庸众赋予了太多“符号”,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曾经是一个公主,现在是一个女杀手,但无论是“公主”还是“女杀手”,都无法概括一个最完全的自己。
赤练也花了很多年,去认识,去面对一个真正的自己,她从十五岁开始血脉中的不安与躁动是因为什么,她精神中里看不见又不断烧灼她的火焰又是什么,她的爱与恨是什么,她的情与欲是什么。有一部分的自己,她长到足够大了才真正懂得。
到头来,她终于看见,一切都是源于她自己的选择,而她从未后悔。
她是一个女杀手。而作为一个女杀手,她要在一个本属于男人的江湖里踩出一条路来走。她想,那些对她充满敌意或鄙夷的人说的是对的,这里不是一个属于女人的世界,江湖不是,朝堂也不是,一切都是男人的高下纷争,男人的残酷游戏,男人的不断角逐,男人的成与败。
可是凭什么她不能插一脚呢?
不管她靠着什么,她都活下来了,还活得好好的。有人给她一条缝隙,她就可以野蛮地奋力生长,淋漓尽致,活色生香,生生不息。
出发那天一早,赤练穿上她标志性的红色衣裙,化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精致艳冶的妆,黛眉,长睫,红唇,头发也和以往在外一样利落地梳成高高的发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