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太狠，无论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
红莲不想再去和他硬碰硬，一是碰不过，二是见了他心里更是徒劳地难过，想见不能见，想爱不能爱，这种东西格外折磨人。明知无法在一起，见一次心口疼好几日，红莲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了。
但红莲也试图想别的法子，她手底下也有一班来探听宫里情报消息的侍女，这原是她听说了紫兰轩利用歌舞妓打造情报网后效仿着玩的，一开始也没个正经，至多打听个“哪个宫里又进了哪些新胭脂”，诸如此类，现在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红莲真要动起脑来，绝对不傻，她买通的侍女越来越多，遍及各宫，朝堂动向、国内外局势、几方势力，这些她起先从来没好奇过的东西她渐渐都了解了一些。她不敢说都吃准了，她自己也晓得自己也仅仅了解了一个皮毛，和真相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障，凭她的能耐永远碰到最中心的核。
每个公子，无论自己情愿与否，都要被这权力漩涡一下卷进去，而公主，哪怕是最得宠最气焰炽盛的公主，也被远远抛出了这个不停运转带动锋利边刃的螺旋。不要以为这样处在权力角逐的边缘地带就可以安生平静度日了，这种天真的想法真是最可笑的笑话。生在王家，每个人都无可选择在落一局残酷的棋盘上，公子们尚可有自己执子的机会，输赢还可依靠自己造化，而公主们，生来就只能是被操纵的棋子，被摆放，被把玩，被牺牲，甚至没有人记得她们这些登场者的名字。譬如嫁给姬无夜一事，红莲现在懂了，就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一场博弈，而她作为筹码几乎要白白献出性命。凭什么，凭什么呢？就因为她生来是女子吗？
什么时候、什么人才能将这一切终结呢？红莲明白得越多，越痛恨这里，她甚至潜意识中渴望一场盛大的毁灭，渴望有一个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神迹，可以痛快地把这一切都摧毁，把这丑陋的、肮脏、腐烂的国度通通碾成尘土！
她现在不喜欢看烟花了，她曾经无比喜欢看烟花，喜爱那种声色浩大，可是现今她再也不愿看到，她觉得它们不详又绝望，就像自己，被人送上最高空，为他人展现出最美丽绚烂的一面，然后迅速坠落消殒，没人问问它们自己愿不愿意。
只剩一点，还能继续支撑红莲继续走下去，继续感受呼吸。那就是，她在慢慢地了解哥哥和卫庄，了解他们一直以来——从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起直到现在——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哪怕这件事进程非常之缓慢，非常之艰难，那也可以成为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边黑夜，一次又一次重新见到太阳的理由。她从未如此耐心地解过这样一个迷，如此不厌其烦地去摸索那纷乱的线头。
她不怨恨卫庄，即使她以前怨恨过他，那种怨恨也不会在她心中维持得太久，和她长久的迷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有时候她也会想，卫庄从前是图什么？从前对她好是为什么，从姬无夜剑下救她是为什么，是为她公主的身份，是为了和她哥哥之间的承诺，还是只为了她这个人。
但她总是释然，唯独对他，她会什么都释然，或许是心中情爱太过庞大足够遮盖她的双眼，或许是曾经他的怀抱太过让她依恋，或许是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快乐的一点尾巴，唯一的精神稻草，她除了这点，别的什么也抓不住，所以一定死死认定不能放手。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无论他到底是怎样的，她都要用或许漫长的一生去爱他，只靠回忆去爱他。
只要多知道一点，就能多靠近他一点，即使这一点贴近，只有她自己一人感受得到。她知道他的苦处，就希望自己能帮得到他。
(二十七)
在红莲搜集了几个月的消息之后，她终于打探到了一个，真正能算得上有意义的，重大情报。
重大到足够让她发疯。
韩宇打算利用红莲，在宫宴给卫庄下毒。
宫宴就在三天后的晚上。目前红莲还没有接到父王传下的任何旨意要她也参加。
她一听说这个消息，顿时头上直冒冷汗，拼命深呼吸几次才定下心神来。
她一把抓住送来消息的侍女的手，“你从哪里得知的？什么时候得知的？”
消息自然是安插到韩宇宫室里的侍女传出来的，层层传递，经了几个人的口，才送到她这里。红莲也长了心眼，恐怕这是韩宇设计好来诈她的，要的就是让她出宫去给卫庄送消息，再趁此搞出什么动作来。
红莲知道卫庄手里握着太多人想得到而无法得手的东西，他们就算要害他也不会立即要他的命，定是要搞出什么事端来，譬如栽赃陷害，先把他下狱，再逼问消息。所以这样看来，她和卫庄的关系是最容易被他们拿捏在手中的，她宫里怕是已经被盯上了，断然不能急着给卫庄送信。
不能报信还能怎样？红莲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另外的对策。她先让手下的人继续打探消息，既然说是要下毒，那毒总得要有个名目。
昔日和流沙和百越合作，红莲从百越天泽的人那里学了一点制毒用毒。百越的毒巫之术比新郑流传得高明得多，而下毒这种搬不上台面的阴损之法，在新郑是比较罕见的，因此道上流传出的毒药，总不出那么几样。若是韩宇真要下毒，红莲手上未必没有挽救的法子。
她不能慌，她不知道卫庄现在是否知情，有没有对策，她愿意相信他，信他什么事情都能解决得了。但若是他真的毫不知情，红莲绝对不能让自己看着他遭难。不能慌，绝对不能，红莲这样命令自己，她终于能有机会帮他了，她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了，一定不能被害怕冲昏了头脑，出什么岔子。
宫宴举办的当天清晨，红莲接到了韩王的旨意，要她好生打扮参加晚宴。
看来是真的，红莲叩首谢旨的时候咬紧了牙关，拳头攥得死死的，她父王十有八九也是听了韩宇的话，不放过任何一个卖女儿的机会。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那一个下午红莲度过得如此漫长。她被伺候着梳洗打扮一番后，呵退下人，慢慢从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镶金木匣，她摸索几下找到了机关，盒盖徐徐张开。里面是一个作工精良，华美夺目的手镯，通体银色，带着繁复雕花，一周都点缀着晶莹剔透的粉色晶石，就算放在整个韩王宫里打量，也排在上乘。
这是卫庄以前送她的。
红莲又在镯子上抚摸了半天，找准其中一颗宝石，轻轻一扭，镯身错开了一个细微的巧妙的角度，露出了里面的空膛，是十分纤细的一条孔洞。
但是放药粉足够了。
(二十八)
自从韩非死讯传回国后，这还宫里头一次置办这种规格的宫筵。
红莲步入歌舞不绝的殿内，先用余光四周环视一圈。父王在，太子在，韩宇在，文武两面的高官重臣都在，席位分列两侧。卫庄也在，他的座席列在武将之首，从殿门口望过去离得最远却也最显眼。
红莲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深呼一口气，昂首聘婷向殿内走去。众臣在座位上低头颔首行礼，但不乏有几个色胆包天的用目光偷瞄她。
红莲公主，韩宫里第一的美人，至今待字闺中，有好一阵没出现过了。
肥胖滚圆的韩王座在主席正中，和他亲爹正好相反，瘦得皮包骨随风倒的太子列于仅次于韩王的偏席，韩宇和红莲再次一位左右各座一边。如此往后推两丈远才是一众臣下的首席。
红莲落座后，敛眸不看下面的人，她只尽可能不被发觉地瞄着韩宇。
若说下毒，要么下在食物里，要么下在酒里。卫庄戒心向来重，他进宫里无论什么级别的宴引都有所戒备，不轻易饮食。何况现在他的境遇就是走在刀尖上，只要不是傻子换谁都要防备。从吃食中下毒并不好下手，一是每个人席前皆是菜品众多，二是众臣的菜品种类都差不多，现在已是礼崩乐坏，宫宴再不讲究按品级贡菜了。如果从菜品中下手，人多手杂难保不出纰漏，所以红莲猜测韩宇定是煽动了父王，让父王命自己去给卫庄敬酒。韩王和太子公子是不能给臣下敬酒的，哪怕是大将军，但她一个公主，而且是一个和大将军的风言风语的传得人尽皆知的公主，大家都看做顺理成章，怕是场上一票人都等着挤眉弄眼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