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尸首都无法运回故土。
带着诡吊气息的消息传遍了新郑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猜疑揣测这其中隐藏的阴谋，议论品评谁得手，谁失利，谁人笑，谁人哭。
一个远远无法澄清的死亡，又搅动起了朝野上下的一波波权力置换位移的暗涌。九公子一派本来势头不小，深得民心，卫庄坐上大将军位后，这杆王权作筹码的天平倾向哪边大家都心知肚明。九公子一死，大家看卫大将军的目光，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嘲讽或惋叹:
真是龙困浅滩，时运不济。韩非一死，纵使卫大将军再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没有一个一国公子作跳板，在这权力之巅也待不了多久，他再厉害还能怎样？更何况他已然树了太多敌，怕是接下来第一步就是被别人联手搞下来。
全国上下行哀礼悼念，紫兰轩闭门一月。
尸首寻不得，一国公子的丧礼总是要办的，只捡他昔日衣冠入殓。
红莲在封棺前悄悄往棺里塞了一个酒壶，那是她在他房里翻出来的。
她在哥哥平日住的宫室里哭了三天三夜，让自己哭到再也哭不出眼泪了，便可以放心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她曾经以为，卫庄离开韩国后就是她人生中最痛苦最难捱的一段了，没想到还有被逼着嫁给姬无夜，好在她没有成功嫁出去，她就此以为自己已经受得够多了，只会被漫长的无望一点点的掩埋窒息，不会再有什么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重击了，没想到还有韩非的死。
你害怕黑暗嘛？红莲不知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就是卫庄离开韩国的那一年，自此以后她命里的漫漫长夜开始了，她一次次奋力挣扎，想把无尽的黑暗和噩梦甩在身后，可它们一次又一次攀上她的脚踝，把她拽倒在地，淹没她，吞噬她。
我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叩问自己。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要遭到这样的命运的疯狂报复？只因为我是一个公主么？因为我曾经高傲、任性、骄纵、刁蛮，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么？
葬礼上她又远远看到了卫庄，在猎猎作响的灵帷和铺天盖地的白色中，在不绝于耳的啼哭中，她忍不住看向他。而他就和往常一样，低沉又冷淡的脸色，无甚波澜的神情，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都不难过吗？他真的一点难过都没有吗？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她突然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也一点不了解哥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流沙到底是做什么的，哥哥想要什么，他又想要什么，原来她并不清楚。
而他们又是怎样看自己的呢？
她仅剩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而现在仅剩的这两个人，她也全都失去了，有意的生离，和意外的死别。世界又有多大呢，她是个花间迷路的蚂蚁，是宫墙上爬过一道道砖缝的可怜虫，一切的一切都只给她透出一点点的光亮，她永远无法得知事物的全貌。原来她是个最愚蠢的蠢货。
她不想再这样继续活下去了。
(二十五)
趁着天黑，红莲腰上缠着赤练，一身深色简装，驾轻就熟地翻出了宫墙。现在侍卫比以往减少了一半，想要偷溜出宫，比以前轻松多了，虽然以前得益于有人帮忙，她每次想溜也都溜出去了。
她左右张望一下，确定没被发现后，迅速带上兜帽消失在夜色中。她要前往将军府，她要去找卫庄。她忍不下去了，她有好多话要问他。
走正门是肯定不行的，一国公主深夜造访将军府，传出去能被编成戏本子在新郑演一年。所以她也早有准备，掏出黑色面巾又把脸蒙住了一半。
红莲在将军府四周绕了好几圈，将军府守卫实在森严，四周都有内外双重把守。她翻得出王宫，翻不进将军府，身为王家自己想想都觉得嘲讽至极。她纵身跃到旁边一棵大树上，试图往里观察，如果自己强行攻进去，会不会直接被乱箭射死。
红莲观摩一番后觉得乱箭什么的应该不会有，只要给她说话的余地，她觉得总有办法。于是寻了外面守卫巡逻的空当翻了过去。比较不幸是是，外面的守卫巡逻错开，里面的守卫没有，她一落地就被围了个正着，她抽出赤练打斗了几下，动静越闹越大，守卫也越聚越多，她只得大叫，“我是来找卫庄大人的！带我去见卫庄大人！”
大概是守卫见她是个女子，实力又明显构不成什么威胁， 半信半疑把她双手反绞在身后押到了卫庄面前。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卫庄伏案批揽文书，听闻“有刺客闯入府内说要见大人”，觉得十分诧异，抬头还没看清人脸，先看见了那柄赤练。他着实吃了一惊，大晚上自己偷翻出宫也就罢了，还敢翻到这里来，真是长能耐了。
他挥手摒退侍卫和所有下人，亲自把门插好，回身严厉地盯着她，“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红莲掷地有声。她实在觉得自己这么见到卫庄有点尴尬，但输了面子气势也不能输，她拼命让自己摆出以前的架子。
“你不该来。”
“你不问我来找你做什么嘛？”
“你现在给我回去。”灯火下卫庄似乎闭了闭眼睛。
“卫庄！”红莲怒了，狠狠瞪着他，“你凭什么让我回去？我好不容易来找你你就是这种态度吗？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我哥哥死了！他死在秦国了！死得不明不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
红莲拼命抑制着喉咙里要溢上来的哭腔。
然而卫庄只是漠然地瞟着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他开口，只是说，“我不知道。”
“你休想骗我！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行。就算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为什么去秦国你总知道吧？”她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有，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打算，你是他的好朋友对不对，你一定会为他报仇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
“有些事情与你无关。”
像是有一条翻涌着黑色怒涛的长河横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红莲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度过，而站在对岸的卫庄只是遥遥地望着，一只手也不肯伸出来。室内明明是亮堂堂的，空气温暖而干燥，红莲却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凄绝浓雾围困，她看不清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那什么和我有关呢？”她轻轻说，声音不大但却清晰，“那你来告诉我，什么和我有关呢？我又能和什么有关呢？”
一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不顾一切地冲破了她的理智的樊笼，不仅仅是韩非的死，不仅仅是她的困惑，她一切的渴望、不甘、迷惘与痛苦都被惊醒了，一股脑从她口中吐露，“哥哥死了都和我无关，好，那你呢？你和我有关吗？我们之前算什么？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连一个交代都不给我是嘛！你用一句‘与你无关’就想打发我嘛？”
卫庄似乎是忍无可忍，一甩袖袍回身向内走去，只留给红莲一个背影和一句冰冷的命令，“你，给我回去！”
红莲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全都涌上头来，冲得她眼鼻发酸。她冲着那个背影怒叱:
“卫庄！你给我站住！你还是人吗？你的血是冷的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告诉你——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是不会走的！”
卫庄站住了，但是头也不回地喝到，“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
红莲气得浑身发抖，一把甩开赤练试图抵御冲进来的卫兵，但奈何对方人多，几下就七手八脚把她架了出去。
一通大呼小叫终于消散在将军府墙外，殿内终于重新恢复了寂静，卫庄这才转过身来，挥手招来了角落里的侍卫，让他叫两个人远远跟着刚刚那位“刺客”，看她回到宫里就回来复命。
桌上的茶早就冷了，侍卫本想叫人给他换一壶新的，但卫庄大人也不甚在意，直接一饮而尽，带着凉意苦涩茶水过喉入腹，他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落坐继续处理公务，直到三更。
(二十六)
红莲那日被赶出将军府，准确说是被扔出了将军府后，倒也再没动过从卫庄这里打听任何消息的主意。红莲分明知道他手里一定握着很多别人都得不到的信息，但他就是铁了心不打算和自己透露分毫。若说撬墙角，卫庄无疑是最厚最结实的那一面墙，此刻哪怕是红莲，也丝毫撼不动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