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如此,一个演员说:“珊珊太好了,从不麻烦别人,对别人却有点不懂拒绝。”
既然是个兼职的爱好,肯定有人时间排不过来,会请假,于珊珊就是经常帮人顶班的那个,无论谁来请求她,她都会同意。
男演员说:“有的时候,我都看出来她很勉强了,我就劝她说,没时间就拒绝,谁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没事,都是同好,就帮这一次。但下次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话题揭开一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忆类似的细节。
“有一次换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问才知道,他们单位老板让新入职的员工周末去帮忙给公司搬库房,她是文员,小姑娘坐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搬货呀?我让她做做样子算了,结果她真的老老实实搬到半夜里,还把腿撞青了。伤了腿,她也不卖个惨,就自己忍着。”
她们说那什么老板呀,赶快换个工作。
于珊珊的脸色苍白,像中暑了一样,眼珠灰暗,犹豫,好像浸泡在汗水里。她说好不容易入职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还是很抓眼的。”他们一致说,“她的表现力非常好,爆发力也很强。”
“说不明白,看看就知道。”
演员们给他们放了段以前的演出录像。
盛君殊整整衣领,衡南并肩坐在观众席,三毛坐在旁边晃着腿,灯光暗下,好像看一场电影。
衡南看不懂。
因为对白和歌曲都是英文的。
她扭头去看盛君殊,盛君殊以为她害怕,握着她的手,靠过来耳语:“就看五分钟。”
黑暗的环境下,热气拂过耳尖,衡南向后缩了缩。
布景是尖顶城堡,锁链,蝙蝠,蔷薇,组合起来风格一致的暗黑。男演员的打扮,简直就像是盛君殊几十年前见过那种烟熏妆“非主流”,地上爬的还有双头连体人,灯光一明一暗,塑造出一种遭遇急变的舞台效果。
女演员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裙,小脸扑得煞白,嘴唇深红,像熟过的车厘子,黑色蕾丝手套,捏着把羽毛扇子,挡脸低泣,双肩耸动。
这个女生正是于珊珊。
衡南听不懂,只是觉得剧情激烈,女生先是厉声叱骂,再是惊声尖叫,把一把百灵鸟样的嗓子拉出了破锣样的嘶声,她像狂兽一样嘶叫了五分钟,伴随着一声枪响倒地。
特效红绸象征血泊,像海一般表面波动,缓缓升起,淹没了她的身体,倒像是给倒地的女郎轻轻地盖上一床锦被,急促的音乐也变得舒缓优美,好似轻柔的摇篮曲。
……
这就是最后五分钟的片段。
衡南不用听懂,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五分钟,矛盾集中爆发,女郎就像窦娥临死前一样指天骂地,让观众听个撕心裂肺,爆发的归宿,是宁静的死亡。
她现在也猜出来它为什么小众。
像死亡摇滚一样,传达出的感情过于负面。但有人就是迷恋崩坏倾塌的美感,漫长的死亡则蔓延了这种快感。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看着舞台。
红绸之下,于珊珊伏倒于地,爆发的台词使她精疲力尽地喘着气。
一双眼睛睁着,没有完成表演的轻松,只有一片虚空。
盛君殊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神情。
神情属于刚刚被他找到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衡南。
他的心往下一沉,竟然感到一丝惧怕,他回过头。
衡南莫名地被盛君殊揽进怀中。
他抱得很紧,衡南能感觉到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
衡南闻着他领子里的青松味道,觉得身体变热,变软,眼睛眯起,差一点就能碰上他的耳廓,盛君殊在她耳边忧心地说:“师兄给你买了很多木瓜。”
“…………”衡南黑着脸把他推开。
演员将袋子里的戏服抖出,平摊在地上。
裙子大都是黑色的哥特风格,只是绑带或裙褶的细节不同。
她们将裙子拆解开来,外面是皮质的束腰,根绑带交叉,如蛛网将细长的束腰扎牢,里面是挂在腰侧的双袋式裙撑,由铁筋弯成。
盛君殊单手拎了拎,果然像孟恬室友说的那样,有四五斤重。
“你们这些裙子都是从哪儿买的?”
“有些是找工厂订做,有些是爱好者自己设计。”她们说,“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着看,羡慕得不得了。”
衡南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在速写本上勾勒出裙撑骨架,速涂出层叠的裙摆,裙上长出美人。
美人撕破面孔,爬出一只巨大的恐龙,一口把男人都吃光。
笔尖忽然被牵拉地一歪。
粗糙的纸面上斜拉出一笔,衡南用力捏住笔杆,却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操控了笔身。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慢而顺滑地写下一排,她这辈子绝对写不出的花体英文。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就让碧草覆盖我的身体)
这是根短小的铅笔,笔尖写出的却是黑红湿润的华丽字迹,因为她的挣扎,字母e的下弯猛地曳出去,好像一个失控的巨大微笑。
冷汗一朵一朵绽开在本子上,鬓边滑落出滚烫的轨迹,胸口的天书猛颤起来。
她……又通灵了。
第59章 双镜(七)
事情有些复杂。
盛君殊一手扶着观众席的椅背,微微躬身。
观众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灯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将衡南完全笼罩在靠近腹部的阴影里。
旁人看来,这两个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盛君殊的冷汗也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宁愿衡南直接昏过去算了,他扛回去就完事,但是她偏没有。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摊着速写本,手里捏着根快写秃了的铅笔,疯狂地滑动纸张,一页写满了,哗啦——像西风刮走落叶,又猛地翻一页。
她还在说话:“师兄……”
呜咽着,声音很急切:“你帮帮我……”
盛君殊去握她冰凉的手,被她不受控制地铅笔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话从闭合的齿缝艰难地挤出来,“她要写,你不能拦着……”
“那怎么办?”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脸,摸到一手冷汗。
衡南哼道:“天书……”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贴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跳,这会他却只能感觉到里面像有只蜂鸟正在拍翅。
他听见衡南喉咙里咕咚咽血的声音,脑袋一嗡:“吐出来算了!”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么长的周期,最后只能靠阳炎体救济。
既然已经跟天书同体,这种事以后少不了。
她得习惯。
只狠了一下,又开始吸气,呜呜地掉眼泪,“我太疼了师兄……”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叠,“咯嘣”将她衣领扯开,手钻进去贴在正中间的皮肤。
阳炎之气输进去,好像滴了血在鲨鱼群里,马上就被风卷残云地吞噬。
是这儿吗?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间……
衡南哭得胸腔抽动,眼泪下雨一样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肤发热,心里也跟着泛酸。
左边右边?
他慌乱中用力回想当时的B超画面。
“抱歉了。”两手拉住两边,用力一拽,衬衣又“嗤”地往下撕开些许,毛边的布料边角压在黑色抹胸的边际,半遮半掩,衬得皮肤莹白。
“扣是后面开的。”衡南低眼看,呜呜地哭着往前一倾,给他留出空挡,手底下又“哗啦”翻了一页。
“不用解这个。”盛君殊浑身冒汗,如此严肃的时刻,竟让她逗笑了片刻,将她摁回靠背上。
向左探去,感觉到天书的位置,伸出两指斜着,以全身之力压住,调动浑身阳炎之气全部一齐灌入。
“……”衡南抽泣得更大声。
也太他妈用力了吧。
“好点了吗?”盛君殊额头上的汗挂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里,激得他闭了闭眼。他能感觉到天书受阳炎之气压制,已经慢慢平息了。
衡南有气无力地疯狂点头。
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天书在痛还是被人按爆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