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声之后,有片刻的沉默。
而后,他又听到父帝的问话:“凤儿,你兄长犯上作乱,罪不可恕,为父不得不处置他。为父知你向来仁爱孝悌,总是心慈手软,如今……可还在心里为此事埋怨为父?”
父帝这样问,他便不自禁要全身发抖,一开口也哽咽得厉害:“……孩儿不敢。”
“不敢?也就是说,你果然还是没放下此事?”
再度沉寂,一时间心跳可闻。
半晌之后,父帝一声长叹:“为父知道,你重情重义,就算面对一个背叛你的兄弟,也难免于心不忍。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一意孤行,最终伏诛,也怪不得旁人。你待他,已仁至义尽,不必自责。”
他几乎说不出话,却不得不说:“……兄长已死,当日犯上作乱者也尽皆伏法,其余族人却并未参与谋逆,罪不致死,恳请父帝……”
他没能说完,因为父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父帝咳得声气嘶哑,岐黄仙官却只是垂首而立,竟不上前。他命仙官上前诊治,仙官却把身子一缩,无论如何不敢走近屏风。而父帝咳了一阵,气息稍缓,开口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制止:“不要靠近。”
他疑惑不解,“父帝?您的身体?”然父帝只是坚持己见:“凤儿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急急起身退走。而他有心拉住岐黄仙官问几句,仙官却只是不住摇头,逃命般从他手底下遛了开去。
父帝这病,突如其来,又讳莫如深,当真来得蹊跷。
偌大的寝宫,医官侍从避得干干净净,一时空空荡荡。来了这么久,他都未能得见父帝真容,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焦虑,上前就要掀开屏风。
又是父帝的声音,恰在此刻止住了他的动作:“凤儿,为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病症来得凶险,需要一味特殊药引,当今世上唯有你能办到,这才宣你前来。”
他赶忙追问:“需要什么药引?孩儿这就去办。”
分明是青天白日,房内却阴气弥漫,无端晦暗涩寒。画屏背后,探出一只手,手背青筋凸起,五指紧攥,将指尖都扣在掌心。父帝犹然隐在重重叠障后面,不肯露出真容,声音也几乎低到轻不可闻——
梦珠明明闪闪,泛着幽蓝的光。梦中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天帝皱着眉头。
两日来,他将这个梦境翻来倒去看了许多遍,始终参悟不透其中用意。
蓝色所见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中当事人是他和父帝,旭凤本身却没有这段记忆。显而易见,这段经历来自于另一位火神。
天帝回想当日情形——
他去璇玑宫看兄长,他那时问润玉,我将带兵出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润玉也在凝眸注视他,目不交睫,瞬也不瞬。他生得肌肤皎白,此时唇角痕迹犹然殷红斑驳,就像是无暇雪地里,突然开出了一朵招摇过市的凤凰花。
想要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不是将它砍了,而是将它湮灭在一片森林中。那如果是想要抹去一朵花开过的痕迹呢?
天帝想起自己幼年时,一度喜欢观星望月。他仰头看星月,星月也就落在他眉间,温柔地照耀着他。但星辉月明,同时照耀普天之下所有人,于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心生嫉妒,哭着闹着要把满天的星月都摘下藏起。星月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私藏,纵使惊动得荼姚亲自来哄他,也是一样办不到。哭闹无用,小凤凰便暗暗置气,偷偷发誓以后再不观星赏月了。
凤凰生来就是顶骄傲的鸟,也生具我行我素的资本。旭凤任性了几千年,于这一刻,却在努力学会克制。
克制是伸出去又收回来的手,克制是将出口又咽回去的话。何况旭凤只为兄长克制这么一回,已然感觉嘴里发苦,好似喉中磨着沙砾。那么,几千年的隐忍不发,润玉又是如何捱过来的呢?
兄长向着他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眉目舒展开来,眼底却纳着薄薄的水光。这个笑容虽然浅淡,可是十足包容,十足温柔,天帝已很久不曾见过。
润玉给了他一个保证。润玉说,我等你回来。
他凝视兄长,心中既无可自抑地柔软酸楚,又自觉英勇无畏。那样的心情,既坦荡,又难过,还很温柔,也十分坚定。
润玉不会知道,天帝也在心里,回给他一个保证:母神之过,我来偿。待我凯旋,定然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后来,走出璇玑宫,回到栖梧宫,天帝和“水神”关起门来对峙的时候,他胸中也还是一样自觉底气十足。
天帝也许总是不懂得水神在想什么,可他了解另一个自己的心思。说来也很可笑,他与锦觅纠缠这么久,自以为倾心相爱,到头来却只能承认,他从不曾真正了解锦觅。
但是事情关乎润玉。在这件事上,天帝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捍卫主权”,因为——
他根本不认识你。
天帝和另一位火神,就算两个人真的一模一样,说到底也还是不同的个体。感情应该滥觞于相处和陪伴,火神所不能放下的兄长,也不能够和这个世界的润玉混为一谈。
他这样说,火神便笑了一笑。火神回敬他,你也不了解他。
最能戳中自己痛处的,到头来还是自己。
回栖梧宫的路上,天帝数次按捺不住,几乎就要一声令下,呼喝来人,将这个胆敢冒名顶替水神的狂徒拿下。只是到底自己了解自己,天帝也知道,火神敢于出现在他面前,那必然存着谁也留不住他的自信。
门外盯梢的鸟族眼线可以作证,那日她们但觉一阵风掠过,震得门窗也簌簌作响,而后便没了动静。
那一际一会,天帝也只感到眼前一花,唯见白光暴涨,风声直如刀斩。他下意识伸手去拦,抄在手中几乎察觉不出多少分量,才发现原来那物事不过是个纸团,眼前却已经不见人影。
他将纸团剥开,里头滴溜溜滚出个蓝色梦珠。
天帝把梦珠收起,又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摊在桌案上,耐心翻展开,仔细抹平每一道褶皱。
纸面上跃着九个字,是他惯写的飞白体,却不是他自己的字。
那应该是润玉的字迹: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第19章
夜色下的省经阁屋沉影绰,朦胧中只见得一星烛火在檐下轻晃。
夜深人静,黑影如烟,似一片落叶,滑过屋檐,自房顶上飘下。
黑影落地,他并不着急进去,先四下打量一番,又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阁顶三个大字,才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门扇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合拢,烛火很暗,昏黄光线无风而动,从门隙间支离破碎地挤进身来。
这里没有其他人,按说只有一片沉寂,然室内却似乎始终拢着一股不散的阴气,无端贴上胸膛,令人呼吸也变得紧迫。
寒气袭骨,又别无人声,他却感到压抑,身心似被一种无形气息绞住。血脉贲涌,耳畔鼓噪,能听见自己吸入一口气,经由胸腔迂回辗转,再慢慢吁嘘出来的细微响动。
夜行衣被月光映成灰色,朦胧视界中,眼前所见皆如蒙尘。呼出一口长气,他开始自阁中翻找起来。
他所要寻的那物不算太大,却也不怎么小;找不到谈不上失望,找到了也并不值得庆幸。
看起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行动,他却还是要来走这一趟。
人生又岂非总有许多事情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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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下的忘川波光粼粼,两军相峙,隔岸安营扎帐,四下都布着暗桩岗哨。
魔尊的大帐,玄底飞金,比旁人的都要华贵些,按说守备也当更为森严。然则帘门忽而一动,里面飘出一个身影,纵身疾掠,就此消失在夜风中,竟也未曾惊起守卫的注意。
穗禾此时很愤怒,羞恼交加的愤怒。风在耳畔轻呼,寒气贴着体肤,也吹不散发热脸庞的温度。
孔雀公主向来自负美貌,便是面对有着六界第一美人之称的水神,也从不肯认输。她也确实生得妩媚,比之锦觅的清纯娇柔,穗禾的美更在于一个“艳”字。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她虽不吝于将美貌当作武器,想起方才会面时魔尊丑态毕露的猥琐行径,还是恶心得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