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锦觅天性烂漫,喜怒哀乐皆直出于胸臆。他这一生,注定是宫墙深锁的命运,孤凉得太久,故而见了她身上的光明和热闹,便难免要向她伸出手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光和热只是表象,锦觅本质就同借了日光的月亮一样,根本是凉薄无心的。她拿明媚活泼的外表招了人,转过身去就告知,你在她心中同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锦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诚实告知自己心中所想:“凤凰说他不想我嫁给你以后再来后悔,叫我想想清楚。我本来都没想过,但现在我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没错,对我来说,嫁给润玉仙,和嫁给凤凰,或者嫁给扑哧君,都没什么不一样。可我总不能同时嫁给你们三个吧?”
他心中怅痛,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偏又几乎只听到锦觅口口声声都是“凤凰凤凰”。
他那时想,为什么,偏偏又要是旭凤呢?
幼时,他偶然得到一盒芙蓉糕,很是喜欢,不舍得一下吃完,每天只敢吃一小块。掰下一小块来,小心含入口中,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享受食物顺着喉舌滑入腹中的甜美,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种充盈安宁的微小满足拉成静水长流。
后来给旭凤看到了,非要以手中燕窝来跟他换糕点。他不舍,却偏偏知道旭凤没有恶意,又从不懂得怎样拒绝旭凤,只好由着旭凤拿走了他的芙蓉糕。再后来,荼姚听说了这事,又将他召去狠狠训斥了一番,指责他竟敢欺旭凤无知,以此来诱骗旭凤的好东西。
他从来不知道该对谁说,虽然世人皆知燕窝更珍贵难得,但他知道那不是应属他之物,他并不贪求。
就他本心来说,也还是更愿意留着芙蓉糕。
可没有人信他的话,也没有人会让他自己选。
现在他决心要自己来掌握这一切了,锦觅又让他知道,对面挡着他的人,始终都是旭凤。
若要问他对于旭凤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又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是仇恨吗?是憎恶吗?是嫉妒吗?是羡慕吗?又或者,也有爱护和欣赏?种种感受交织起来太复杂了,被那些或温或寒的过往一冲泡,便如冷水浸出来的茶汤,全然不是滋味。
就算他能理得清这些情绪,一样没有什么意义。也许旭凤可以做惠帝,即使作为储君时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弟弟如意,登基后依然善待胞弟。
可是,荼姚呢?荼姚能容得下他吗?旭凤又能够违逆得了荼姚的心意吗?
吕后不曾放过戚夫人,刘盈终究也护不住他的如意。
除掉夺嫡争储,他无路可走,只因他的娘亲已拿她的命向他示了警,鲜血淋漓泼在他眼前,教训他绝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到荼姚母子手中去等待最终审判。
史册寥寥数笔,从来都是那样简短冷硬,留不下帝王天伦骨肉温情。赵王如意和惠帝刘盈都早已化为尘土,后世又有谁会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情意呢?
如今他自知时日无多,召回旭凤所为何事,想来双方都是心知肚明。
此生已然无悔,不过略尽安排,后事都已在眼前了,旭凤何必还要这样对他?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象,旭凤又究竟还能从他身上图什么呢?
身上是暖的,偏生润玉的心是冷的。冷了这么多年,他本已习惯了,此刻却莫名不安起来。
润玉不禁要想,这么多年,旭凤的路数何时变得这样难以提防了?
第5章
润玉代天南巡,自东南视察后返京复命,却牵出了大事。
东南地处富庶,鱼米之乡汇集,加上近年来风调雨顺,全无天灾之患,可谓是地沃民富,粮源充足。然而就是这样的年成,润玉此番南下核查粮秣赋银,竟发现东南国库空虚,仓谷监粮一应侵亏。
东南八省,国之赋税收入泰半皆出于此,乃是经济命脉之所在。其实这些年来朝中早也心知肚明,东南地富,豪强云集,中宫母族便是东南望族门阀,多年来衣带勾连,众豪门早与荣一体,倚仗国母势力,风头无两。
润玉此番奏报,便是直指东南诸省土地兼并严重,列户豪阀拥地自重,变国土为私田,恃裙带特权免交租赋,又把持盐政税课,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竟至于国库粮仓亏空。
且太微治下,用法严苛,润玉此番巡抚民情,另一大作为便是核实狱讼宗卷,复审重刑大案,以免冤屈错判。
奏疏末尾,润玉述道,甘愿将自己食封所得银粮,折计三万两,全部缴贮国库,以资粮饷,弥补空缺。
太微上位以来,群臣明哲保身久矣,如今润玉上书,一石激起千层浪。
风雨欲来,庶子竟敢同嫡母叫板。荼姚先是大动肝火,要召润玉前来问罪,为太微所阻之后又哭闹不休。东南诸省封疆大吏亦接连上疏,个个喊冤叫屈。朝中老油条们一时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公开站队。
太微端着面孔,不做回复,数日后,两边各打八十大板——
先是严厉斥责了荼姚,暂夺凤印命其后宫自省;又拿荼姚母侄开刀,杖责三十杀一儆百,令八省其他官员于限期内补足国库银粮,逾期未补者严惩不贷;至于润玉,太微则狠狠批他年少气盛,行事轻狂,不计后果,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此番整饬,一串人吃了挂落。正当群臣惊疑之时,却又传出消息,荼姚自省数月,顿斥母族家风,并主动向太微告罪。
太微念她半生操劳,复其国母之位。同时,感润玉一心为国,且有捐身之功,令习国政,日临群臣,听断奏闻启事。
到此,太微用意才算分明。借大殿下之手整顿国母势力,又以此探出润玉确无结党营私之举。
从此国母同大殿下,两权相抗之势已成平衡。
朝堂上这场风暴,原本波及不到旭凤,他因修缮水利有功,提前返京,又领职前去北境督备军务。
然而两月后,二殿下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探视太傅之女,为御史所弹劾,再一次置身民情舆论的洗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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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帝再次醒来,才发觉自己竟于旭凤环抱之中倦倦睡去,甚至睡得很沉。
这段时日以来病骨支离,难得他今日却自觉精神尚嘉,也无需他人侍奉,遂披衣而起,扶着棱塌几案走到书桌边上。
早在他堪堪病得起不了身之际,已令人将奏折全数搬来寝殿,每日尚强撑着批阅政事。
四下空荡荡,旭凤已不在房中。
润玉也无心管他去了哪里,想来自己回光返照在即,先前已昏睡两日,遗下事务应是不少,需得抓紧辰光,尽快将这些奏疏分门别类理出个头绪来,再交接给旭凤。
旭凤移国远走十六载,这偌大一片土地,事务繁多——人丁已滋生几多口,每年国库收入多少,刑狱法度如何决断,民生工事修建进度几何,吏部整治又当怎样把控?这些问题,乃是最为基础的国务,新君心里也自当有个谱。
他坐下来,投身于一片章卷案牍之中。
旭凤却是去了御膳房。
北疆偏远,地瘠民贫,这些年下来嘴里早都淡出鸟了。馋了十六载的二殿下找到一盘果脯,掂起一颗红枣丢进嘴里,嗯,果然很甜。
午膳已将备上了,二殿下便理直气壮地视察自家后院,盘点起了菜色。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可惜时节不对,只有冬笋,寒甘微苦,终究不及芦笋鲜嫩爽口。
不止是味道,形状也不如。
芦笋身形修长,瞧着不盈一握,又外封内裹层叠参错,可即便包了那样多层,也依然纤细劲秀。
颜色也不对。
你看那芦笋,外表罩着浅碧,内里嵌着嫩黄,需得一层层耐心剥开,扒到尽了,才能一窥当中的莹白如玉。
口感还是不及。
芦笋看着硬脆,入口却鲜甜滑软。
甚至手感也差的太远。
冬笋质感麻砺粗糙,哪里比得上芦笋光洁细腻,冰肌玉骨……
到了饭点,侍从经行时听到二殿下喃喃自语,见他眼生,没认出来,好奇问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芦笋呀?
旭凤马上回道,当然是人,你见过芦笋长这样吗?
居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那侍从瞠目结舌,赶紧退下了。
旭凤也懒得管他怎么想,径自端起食盒往回走,心里还在嘀咕:天天待在宫里,难道你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