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有脸回来,这次又带了鸟族的人。”
“此前正因鸟族威势欺压,我们才从太湖逃往这里,如今难不成要赶尽杀绝?”
“他怕不是成了天界走狗?”
“可恶,我看他如今修为涣散,不似之前,不如伺机杀了。”
润玉显然不是没听到。云梦泽近在眼前,他渐渐慢下脚步。
彦佑晃来他面前,想劝两句,却觉得他神情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沉痛。
不似在忍,而是在等。
旭凤却等不及琢磨完润玉神情再发话,已运力扬声道:“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何不出面相见。”
并无人应声现形,仍只有人远远嘲道:“激将法。”
“他若有骨气,又是应龙之身,当年便不应藏匿鱼群。最后东窗事发,还不是连累我们。”
“龙鱼族当年出面,便被天后杀了干净。太湖之下,尚有累累白骨。”
隐隐红光凌乱震动,搅得水波微热。
润玉本来垂目听着,此时抬眼,打量着渐近的古旧门楣。
旭凤火属灵息,在这百里洞庭中也丝毫不弱,周围立时噤声。
他如此扳回一城,却觉愈发心冷。
以武胁人,有何长效,有何裨益。他如此作为,又与父帝母神何异?
何况这些声音,实是来自天后所为的受害者。
他为战神,自是见过伏尸遍野。如今想到润玉同族曾有那般遭遇,只觉更为凄惨触目。
旭凤深吸口气,渐渐收了火灵。
“你们所怨诸事,皆与夜神无关,”他沉声道,“一切起因……在如今得势天家,诸位莫要恨错了人。”
以旭凤的性子,如此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彦佑也听得吃惊,谨小慎微地给润玉传音入密:“你未阻他同行,难道是为了这个?”
润玉神色如常地走着:“他尚愿来祭拜,你却毫不执着于为养母复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彦佑在内心抱臂摇头,“若真是恶人,有的是人恨他杀他,早晚要死。我不妨自去逍遥,不过是多等些年而已……”
他洒脱地说到一半,猛然顿住。
“你我所见略同。”行至云梦泽,润玉一手仍任鲤儿牵着,一手推开大门,修长身姿优雅如故,仿佛方才受的不是谩骂,而是跪拜。
润玉停下脚步来等旭凤,果真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彦佑却听到他清冷声线仍在耳边:“天帝天后所害,岂止一人。我不追究,便等人去追究。”
待几人都进了门内,润玉松开鲤儿的手,双掌一翻,一团莹蓝渐渐凝成,其中波光涌动,光芒至纯至亮。
这般颜色,迷人夺目。旭凤目不转睛地望着,忽然明白当时水神与润玉实是在交谈什么——水神在九霄云殿善后之时设法为他保住了大半灵力,那日见了面,便暗中转交。
旭凤未及欣喜,却见润玉一挥袖,那蓝光似有不竭之源,从他胸前那团小小光亮中不断涌向四面八方,湖底一时仿如染遍冷月银辉。
这光芒许久方散,润玉掌心剩下最后一团浅光,方俯下身,点入鲤儿眉心。
“休说你们力弱,只能任人欺凌。”他对着空旷门外,说与未曾谋面的人听,“如今我便分尽灵力,方便诸位自省,缺的究竟是灵力还是胆识。”
语毕抬手,甩上了云梦泽褪色的朱门。
3.
彦佑不喜欢有心机的人。
对他来说,说话拐弯抹角,就已惹人心烦,何况润玉这样,行一步能算中十步开外。
润玉如果直接开骂天帝天后,然后要求旭凤和他一起骂,彦佑还敬他是条汉子。
何必要来一个引而不发的开场,逼得旭凤出头为他鸣不平,瞻前顾后察颜观色,担心兄长受了委屈耿耿于怀。
于是,润玉给自己和鲤儿换了生麻白衣,走出房门时,却见彦佑仍是一身青衣,怀中还抱了几坛酒。
“方才耽误了半晌,天晚祭拜,于礼不合,”彦佑道,“我们明日开始守孝,今日就先一醉方休,排遣心情,如何?”
如此才是于礼不合。旭凤本在屋外候着,闻言皱眉:“别的不说,兄长有伤在身,不能喝酒。”
“你且操心自己吧,被你哥卖了都不知道。”彦佑塞给他一坛,“桂花酿,我夫人酿的,别客气。”
鲤儿来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衣角:“旭凤哥哥,你不用换衣服吗?”
“……嗯,”旭凤蹲下身解释,“哥哥的生母仍然在世。”
“那哥哥你应该开心啊,你为什么也不笑。”
“我……”
“鲤儿,哥哥们要一起喝酒,你若觉得无趣,不妨先出去玩。”润玉道。他瞥一眼面带挑衅之色的彦佑,也接过一坛,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彦佑舒心几分:“这才痛快。”
三人围坐桌旁,无花无馔,也不碰杯,只是各自饮酒。
桂香浸得洞庭湖水也熏人欲醉,引得心绪飘出,弥散开来。
彦佑心事最轻,晃晃坛子:“我喝没了,我再去拿两坛。”
“你究竟讨了多少。”润玉仍端坐着,几分倦意地眨眨眼。
“怎么是讨,我夫人送的。”彦佑起身,临走还嫌弃道,“你们喝得真慢。”
旭凤未加理会,一直看着润玉,知他已有些醉了。
今日洞庭不甚友好,不知今后可会安宁。
他的注视如有实质,润玉兀自以手支头,闭目养神,道:“你今日那‘得势天家’四字,方算有些长进。”
旭凤语塞,别开眼去,盯着手中酒坛:“……兄长教训的是。”
润玉轻笑:“若我是你,就回去娶了穗禾,做了天帝。”
此言更加不讨喜了,旭凤皱眉,仰头饮酒:“九霄云殿是尔虞我诈之地,我无心王位。”
“天界当有一位仁德天帝。恶人在位,只会多生冤孽。”润玉坐直身子,盯着空茫水波,“你以承欢膝下为善,以推拒皇位为善,可知此举如纵虎狼在林,妇人之仁,而非大善。”
“哥……”
旭凤有些着慌,忙去推他的衣袖。
他怕是确有几分妇人之仁,细究此番言论之前,担心的却是那观心咒可会催动,又害兄长受伤。
好在润玉仍袍衫干净,未曾染血。
他略微放下心来,又听润玉道:“水神与花界皆同天帝暗有不睦,却皆忍着,无非是见二殿下心性澄明,德才兼备,指望你终有一日继承大统,拨乱反正,让上辈恩怨归于尘土。 如今那二位,纵是今起日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都未必能平息众怨,何况仍在为恶。你再尽孝,也只一命,还得了六界多少债?”
旭凤握着他的手。观心咒仍无动静。
是啊,此番言论,非是不忠,非是愤恨,非是乱心倾覆之言。
……皆是,事实。
酒意蒸腾,只令旭凤觉得眼眶发烫,心中冰冷难过。
他有些想问,为何偏偏是我。
可他是嫡子,享尽荣宠,自是要有代价。
“我如今境况,乃是前车之鉴。为免步我后尘,定有人会先下手为强。”润玉任他拉着,平静的语气自显温和,“你是战神,不会不懂,胜负不在一身一命。众人齐心,便可切金断玉。该观的非我之心,是天下之心。”
“你若是我,就去成亲结盟,登位夺权?”旭凤难过地笑了笑,“哪怕兄弟因此陌路?”
此时的他好像鲤儿,需要人抚触安慰。润玉望他一眼,仍道:“不错。”
旭凤哑着嗓子:“若今日无酒,你准备何时与我说这些话?”
润玉失无所失,自不心急,做事讲究自然而然。
“哪日有酒,哪日便说。”他眼角飞红,几分放肆地笑了一笑。惹得旭凤几日来的小心关切,也尽数消散了。
“与我陌路,你可舍得?”
“舍得。”
“可你说你只剩我了。”
“你若登位,我愿彼此成全。”
“好,”旭凤离了凳子,矮身跪在他面前,仰望他的神情,“明天起我都听你的,你道如何?”
他如此爽快,反将了润玉一军。
润玉弯下身,想扶他起来,被旭凤固执推拒。
“我对你百依百顺,你高兴吗?”旭凤诚恳得毫无分寸,“父帝如何利用簌离公主,你便如何用我。我乐意委身于你,天界便是你的……”
“你起来!”润玉突然心烦意乱,“你毕竟与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