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一类,我是不会的。”润玉跪下身探了病人的脉,解释得轻车熟路,“只是个孤注一掷的法术而已,传言多有夸大。”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道长能救最好,若救不了,也不敢有所怪罪。”其中一人磕头恳求道。
他未亲尝亲情,却总见旁人如此。润玉目光闪动,伸手托了托那人手臂,请对方起身。
他自己仍旧跪着,在胸前结了法印,一手自太阳穴中引出灵力,一手并指点在老者眉心。
旭凤未曾想过,他如今不过是个少年,如何竟会使这招,赶忙甩袖张了护法结界。
润玉正闭目凝神,只觉周身有暖光笼罩,眉头微动,指间灵力愈盛。
旭凤可算知道他如何救的人。
银光充盈,那是主魂残存的应龙灵力。
如此仙力在凡人身上大材小用,自然无所不愈。
话本中说卖力一试,可是当真卖力。铤而走险,险的却不是旁人,是施法者自己。他如今凡人之身,如此灵力不能复生,用一点少一点。
凡夫俗子自无人识得此术,此前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护法。他本就体弱,如此一来,自耗更甚。
病人原本的灰败的面色被这金银光芒映出些许生机。山门前也渐渐聚了几人,看衣着皆是润玉同门。
有的悄声议论这是第一次亲见润玉出手,也有的偷眼打量旭凤,觉得他那金色结界非是寻常术法能及。
“够了,停下吧。”旭凤道,可并未见那银光收敛。
“再不停,你怕是留不到十六岁。”
润玉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僵,这才收手睁眼。
旁边已有一位师兄接手诊断,他便抬头,偷眼打量旭凤。
对方眼含薄怒,并未看他,只挥手撤了结界。
润玉现下本就气血有亏,见他冷淡,心中便不大舒服。自己救人虽不是为了赢得赞誉,但若反倒招致批评,他亦不甘心。
“照你所言,我前世也曾舍命救你。”润玉理了衣袍起身,垂目兀自嘀咕,“为何如今就不能救别人。”
“你也知道这不是医人,是换命。”旭凤怒极反笑,“你看除了我,有谁还得起你,还有谁会特意记着寻你!”
怎么自己倒成了不识好歹之人。润玉气道:“是你自己要还,我本什么都没要过!”
他话音一落,周围一片死寂。
那两兄弟记下医嘱,本要过来道谢,听到旭凤一番不还人情忘恩负义之论,显然是嫌虚言敷衍了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剩下几位观中弟子默默旁观,只觉得师弟似乎招惹了不得了的人。师弟也很了不起,能得他护法,还同他顶嘴。
旭凤瞥一眼地上气息已然平顺的病人,拉着润玉绕过他,径自上山。
“慢一点……”润玉只觉眼前晕沉,跟不上他。
“你这样顶嘴,可让哥哥我颜面扫地,”旭凤登了两级,顿足道,“现在也轮到你丢脸。”
润玉正心想这个人怎么总要有欠有还、你一次我一次地算账,已经又被他打横抱起。旭凤这次直接施了昏睡咒,润玉未及反应,已阖上眼,软软靠在他肩头。
怀中人身上冰凉,旭凤暗催火灵为他暖身。
此事当然不是他有错,只是牵挂二字的确值钱。孑然一身之人,最容易被用来用去,只因就算用出岔子,大家也不必给谁一个交代。
父帝母神,天界众人,师父师兄,求医之人,皆如此想。到最后,连润玉自己都如此认为。
这一个年纪尚小,还会吵嘴明说出来。那一个作为兄长,都懒得与他分辩,只会默默一力承担后果。
润玉说得对,是自己追着人家要还人情。
他不能接受他轻易空付性命,仿佛现世没有任何他足够喜欢的人,或对他够好的人,能让他舍不得去死。
3.
山中夜空很美,檐边,井上,到树叶缝隙,都洒满星辉。
近日夜神不在,邝露也被栖梧宫要了去,群星好似魇兽撒欢,虽行其轨,却有按捺不住的活泼散漫,如今又渐渐显出寂寥。
锦觅再入凡间时正是个晴朗夜晚,便跑到石清观去赏星空。她先在后厨变出一堆花界果蔬来,打算等天快亮了,去找那个小道长说说话。
却不想碰到旭凤站在院中。
“凤凰?!”锦觅忘了控制音量,好在旭凤反应快,在二人周围竖起隔音屏障。
锦觅知错地捂了捂嘴,很快又放开了,推推他的肩:“看来把小乖乖留给你,还真的让你开心些了。这就出来遛弯了?”
“你来找谁?”旭凤听润玉描述那位仙子自称莳花弄草,就猜到或许是她。他本想问她为何瞒着润玉的下落,见她毫无心事,又觉得自己或许高估了她的聪明。
“嗯……这里有一个小道长,”锦觅道,“我偶然救过他,就相识了。别看他小小年纪,性子比你还要稳,虽与我差了几千岁,但是聊得来啊,就成了忘年之交。”
人家可只当你是萍水相逢。旭凤又问:“你没过问他叫什么?”
“他叫……”锦觅但凡私自给人安了称呼,就不大记真名了,“我好像……是没问过,我就叫他小道长。”
……果然。
“他是润玉。”旭凤道。
锦觅愣了半晌,啊了一声,开始扒着结界向外张望。
“他小时候好可爱啊!这观中最好看的就是他了!”她来回走动转圈,“他住在哪间房?我要再去看一眼。我就说我们怎么这么投缘!”
“投什么缘!”旭凤把她拽回自己面前,“所以水神仙上也不知道润玉在这里?”
锦觅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爹前几日好像去找过天帝陛下,似乎聊得不欢而散,他这几日都闭门不出。”
旭凤闻言,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锦觅这厢倒有许多问题:“小鱼仙倌现在认识你吗?是不是和我们当初历劫一样,他死了之后,真正的小鱼仙倌才能回来?”
“是。他并不记得我。”旭凤纠结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来散灵救人那一套,这样糟蹋身体,估计我也不用等多久。”
“哦……”锦觅也不知该心疼还是释然,“如果你怕他受苦,我也是水属灵息,可以渡给他的。正好我从来没灵修过,可以试试——”
“——你闭嘴!”旭凤指着她怒道,“这词不许乱提,赶紧回天界呆着,三日之内不许再来。”
“……哦。”锦觅平时不愿轻易听他指挥,不过念在他是为了关切兄长,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好吧,那你要好好照顾他呀。我去看会星星,就回去啦。”
旭凤闭目长吁一声,放弃了与她置气,目送她幻形离去。
“……旭凤哥哥。”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那点应龙灵息,就算全部用以护他自己性命,至多三十年也该散尽。润玉的身体自很久以前就每况愈下,此次救人,他在旭凤撤咒后,又昏睡了两日。
旭凤转身笑笑,向他走去:“醒了?当心着凉。”
他算是发现了,润玉如今没有手足之情要顾,说话毫不客气,三句之内就会斗起嘴来。既然主动将润玉视作恩主,便只有他先服软。
润玉还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与他吵架,现在有了台阶,便不得不下。他任旭凤上前,为他拢了拢披肩的罩衫。
“我看到那位仙子来了。”润玉道。
“我二人恰巧相识。”旭凤点点头,也未遮掩。
润玉不语。自那声“凤凰”,他便醒了,从窗缝向外偷看,以为能看到旭凤变成一只鸟。
谁知只见二人站在那里交谈。他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那位仙子的口型。
她问,是不是他死了,某人才能回来。
旭凤点了头。
他便又不确定旭凤留他一命,是真心疼他,还是想作为己用。
“你要什么,可以直说,我不会不给的。”润玉道。
旭凤动作一滞,觉得这又是斗嘴的前兆:“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润玉别开目光:“我想不出,什么是不能直接开口讨的,非要动之以情,嘘寒问暖。”
好吧,旭凤心想,我本来不想这么快亲他的。
反正人间这个年纪也可以谈婚论嫁了,不算轻薄。
他弯下身,侧过脸去,揽着润玉的后颈吻了上去。
如今不余龙涎香,唯有山间草木清气,只有这份柔软温度如旧。